第五十七章 广交会风云,英雄的审判场
一九八四年的春季广交会,是一头由千百种声音与欲望共同喂养的、苏醒的巨兽。它呼吸着南方潮湿而又温热的空气,呼出的,是这个国家压抑了三十年后,第一次,理直气壮的、名为“野心”的气息。
空气里,混杂着茶叶的清香、丝绸的滑腻、陶瓷的古朴,以及,更多的是那种刚刚印刷出来的塑料包装和铜版纸宣传册的、崭新的、充满了化学味道的工业气息。
在这片喧嚣的、充满了功利主义气味的海里,江建国的展位,是一座不可思议的、孤独的岛屿。
它不卖野心。
它只卖,家常。
那股由【沙河·红一号】辣椒、发酵豆豉、慢火熬出的蒜蓉与姜末所混合成的、复杂而又醇厚的香气,像一只无形的手,霸道地,从周围那些千篇一律的工业气息中,划出了属于自己的、绝对的领地。
它原始,浓烈,带着阳光、土地和铁锅的温度。
它吸引来的,不仅仅是寻找商机的买家,更多的是那些被这股熟悉的、属于“故乡”的味道所牵引的、好奇的、甚至是饥饿的灵魂。
展位的正中央,站着江建国。
他没有穿西装,只是穿着一身最朴素的、却浆洗得笔挺的蓝色工装,那是他作为“厂长”最好的行头。
他的脚边,放着一个同样朴素的、写着“建国食品厂”的木牌。
他的身后,是那面被他从甘肃一路带回来的、写着【沙河·红一号成果鉴定会】的横幅,和赵兴邦那篇足以载入县史的特稿。
他没有叫卖,没有推销。
他只是,如同一座沉默的山,静静地,立在那口温在文火上的、飘着香气的大铁锅旁。
他手里,端着一碗最简单的白米饭,用一把小小的木勺,为每一个走近的、好奇的客人,送上一勺,那殷红如血,亮如宝石的【淑芬酱】。
孟山、阿虎、疯狗,这几个曾经街头的霸王,此刻都穿着统一的工装,像最忠诚的卫兵,一言不发地,护卫在江建国的身后。
他们那饱经风霜的脸上,带着一种连他们自己都未曾察觉的、与有荣焉的神圣感。
他们用那蹩脚的、混着冀北口音的英语,一遍又一遍地,向那些金发碧眼的外国人,重复着那句他们练习了上千次的、神圣的咒语:“zis…is…淑芬骚死!惹…掰死特…七里…骚死…in…惹…沃尔德!”
那画面,滑稽,却又悲壮。
而效果,却出奇地好。
每一个尝过那口辣酱的人,无论他来自哪个国家,说着何种语言,脸上的表情,都出奇地一致。
先是礼貌性的点头,然后,是味蕾被瞬间引爆的、巨大的震惊,最后,是一种混杂着不可思议与由衷赞叹的、最真实的喜悦。
那味道,太霸道了,太丰富了,也太……
诚实了。
它用一种最直接的方式,讲述着一个关于土地、关于苦难、关于一个民族在最深沉的记忆里,对“家”的全部理解。
孙庆华教授,作为特邀的“技术顾问”,正戴着老花镜,用他那带着浓重学术腔的英语,骄傲地,向一群来自荷兰的农业专家,解释着【沙河·红一号】那独一无二的基因序列。赵兴邦则以《人民日报》特约评论员的身份,胸前挂着那台海鸥相机,像一个打了胜仗的将军,兴奋地,记录着每一个瞬间那个来自德国的、最挑剔的食品进口商,是如何在犹豫了三秒后,当场就签下了一份一万瓶的、庞大的试销订单。
那个来自马来西亚的、年过七旬的老华侨,又是如何在尝了一口辣酱后,抱着那碗白米饭,老泪纵横,泣不成声。
这是江建国和他的【淑芬酱】的巅峰时刻。
这不是一次简单的商品展销,这是一场迟来的、属于中国本土味道的加冕典礼。
然后,林晚秋,来了。
她像一条最优雅、也最致命的眼镜王蛇,无声地,滑过了整个展会那喧嚣而又混乱的丛林。
她没有带任何随从,她只是一个人。
她穿着一身剪裁完美到无可挑剔的、深红色的迪奥西装套裙,那颜色,像一捧刚刚凝固的、新鲜的血液,在这片由蓝、灰、黑构成的、充满了男性荷尔蒙的展会里,显得如此的突兀,也如此的,刺眼。
她没有走向江建国的展位。
她只是,像一个最高明的、也最残忍的观众,寻了一个最好的位置,在人群的外围,停了下来。
她的脸上,挂着一抹最温柔、最得体的微笑,那双美丽的眼睛里,却是一片冰冷的、如同看着死人般的宁静。
她在等。
等她亲手导演的、这场大戏的最高潮,拉开帷幕。
高潮,是在下午的记者提问环节,准时到来的。
一位来自《人民日报》的记者,刚刚用最激昂的语调,问完一个关于“民族品牌如何走向世界”的、充满了赞美之情的样板问题。
江建国也用他那贯有的、沉稳沙哑的声音,回答得滴水不漏。
现场,掌声雷动。
也就在这时,一个金发碧眼、身形高大、脸上带着几分日耳曼人特有的、严谨与刻板的白人记者,从人群中,走了出来。
他的胸前,挂着一张西德《明镜周刊》的记者证。
他的普通话,标准到令人恐惧,每一个字,都像是用手术刀,精准地,切割出来的。
“江建国先生,”
他的声音不大,却像一束高功率的激光,瞬间穿透了所有嘈杂的掌声,精准地,投射到江建国的身上,“您的故事,非常感人。但是,我想问一个,关于三十年前的,另一个故事。”
现场,瞬间,安静了下来。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这个不速之客的身上。
那个德国记者面无表情,继续用他那不带一丝感情的语调说道:“根据我们得到的、一份解密的军方档案,编号73A号文件显示。一九五八年,金门炮战期间,我军某炮兵团第三连,因阵地坐标被提前泄露,遭遇敌方炮火饱和式覆盖,不幸……全连阵亡。”
一股冰冷的、令人窒息的寒流,瞬间,从每一个人的脚底板,直冲天灵盖!孙庆华脸上的笑容,凝固了。
赵兴邦那准备按下快门的手,也僵在了半空。
那个德国记者,看着江建国那张瞬间变得毫无血色的脸,缓缓地,投下了他最后的、致命的炸弹。
“该份报告的附件中,有这样一段描述:‘此次坐标泄露事件,最大的嫌疑,指向了负责该区域前沿观察的、唯一的观察哨。’”
“而那个观察哨里,当时,也只有一个人。”
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像一柄重锤,狠狠地,砸在所有人的心上。
“他的名字,就叫江建国。”
“我的问题是,”
他的声音,如同来自地狱的、最终的宣判,“江先生,作为一个曾经因为您的‘失误’,而导致上百名战友,埋骨他乡的人。您今天,又有什么资格,站在这里,向全世界,推销一种,需要用‘诚信’和‘良心’来做背书的产品呢?”
死寂。
绝对的,能听到心脏碎裂声音的,死寂。
所有刚刚还充满了敬佩、感动、狂热的目光,在这一刻,全都变成了怀疑、震惊、以及被欺骗后的冰冷的审视。
江建国,依旧,站在那里。
他手里,还端着那碗,代表着他所有荣耀的,白米饭。
可他的脸,却不再是那个带领乡亲脱贫致富的民族英雄,不再是那个用智慧和汗水捍卫了土地尊严的草根战神。
那张脸在一瞬间褪去了所有的血色,变得如同他三十年前,从那片被炮火烧焦的阵地上,爬出来时一样,苍白,中空。
那张脸上,所有的线条,都垮了下去,不再是坚毅,而是充满了无法言说的、被岁月和冤魂所刻下的痛苦。
他的眼睛,也失去了所有的光。
那双曾经如同鹰隼般锐利的眼睛,此刻,空洞地,望着前方。
他看到的,不再是那些闪烁的、充满了探究意味的闪光灯,而是三十年前,那片同样被火光照亮的、金门的夜空。
他看到了,一张张年轻的、带着稚气的、在炮火中对他高声呼喊的脸。
他听到了,他们最后的那声,撕心裂肺的……
“建国!跑!!”
他端着碗的手,开始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
一粒饱满的、沾染着殷红酱汁的白米饭,从那颤抖的碗沿,滑落。
穿过这死寂的、充满了审判意味的空气,重重地,砸落在那片属于英雄的、光洁的展台之上。发出一声,微弱到,几乎无法被听见的,破碎的声响。
那一粒米,落下的声音,轻得如同叹息。
可砸在江建国的心里,却响如奔雷。
时间,在这万分之一秒内,被拉伸成了一条无限长的、充满了铁锈与硝烟味道的隧道。
他不再是那个在广交会万众瞩目的“江厂长”,他变回了那个十八岁的、蜷缩在金门前沿观察哨里,浑身被冷汗浸透的炮兵观察员。
他看见了。
他看见了三连长“王大山”那张被炮火映得通红的、咧着嘴对他无声嘶吼的脸。
王大山是他的同乡,是那个把他从冀北农村,一路带到福建前线的、亲哥哥一样的人。
他记得,就在炮战开始前,王大山还塞给了他半个,他自己都舍不得吃的肉罐头。
他看见了,那个只有十六岁、谎报了年龄才参军的、外号叫“小四川”的卫生员,在冲向一个伤员时,是如何被一发炮弹,直接,撕成了漫天飞舞的、红色的碎片。
他看见了,整个三连,那一百二十八个,前一天还跟他一起,在阵地上唱着《我的祖国》、幻想着战争结束后回家娶媳的、活生生的兄弟,是如何在他报出的那串坐标引导下,被一片从天而降的、密不透风的火雨,瞬间,从这片土地上,抹得干干净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