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宜诸山(第3页)
屋内陈设极为简朴,泥土地面,一张矮桌,几把竹凳,土灶里的柴火噼啪作响,映照着墙壁上晃动的人影。一碗滚烫的、漂浮着几片野菜叶子的稀粥下肚,一股暖流从喉咙直抵四肢百骸,驱散了山野带来的最后一丝寒意。老者吧嗒着旱烟袋,橘红的火星在昏暗的光线下明灭。待阿风简略讲述了白日山中遭遇黑熊、幸得坐骑相救的惊险,老者布满皱纹的脸上并未显出太多惊讶,只是缓缓吐出一口浓白的烟雾,那烟雾在火光中盘旋缭绕,如同山中变幻的云雾。
“后生啊,”老者的声音低沉而苍凉,带着一种洞悉世事的悠远,“你今日能囫囵个儿从那‘宝山’里出来,一是靠了你这通人性的好马,二来,怕也是山里的那位‘大人’,没跟你这小娃娃一般见识。”
“大人?”阿风心头一动,放下粥碗,目光灼灼地看向老者,“老丈,您说的‘大人’是?”
老者磕了磕烟灰,昏黄的火光在他眼中跳跃,仿佛点燃了尘封的记忆:“这宜诸山,可不是寻常的山呐。老辈人传下来,说这山,有灵!有神!我们这儿的人,都尊称一声‘山君大人’。”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又像是在敬畏着什么无形的存在。
“传说在很古很古的时候,”老者的声音愈发低沉悠远,将阿风带入一个神话的时空,“山君大人震怒。为啥?说是山下的人贪得无厌,采石伐木,挖断了山根龙脉,惊扰了山中清修的生灵。那一次,山崩地裂,巨石如雨滚落,洪水从山肚子里喷涌出来,山火把半边天都烧红了!山下好几个村子,眨眼间就没了踪影,尸骨都找不着一块囫囵的……”
昏暗的油灯下,老者沧桑的声音如同从岁月深处流淌而出的溪流,带着古老的敬畏与神秘的寒意。阿风听得屏息凝神,仿佛亲眼看到了那场毁天灭地的神罚——山峦在愤怒中战栗、崩解,巨大的岩石如同被无形巨手抛掷,裹挟着毁灭的力量滚落人间;地脉深处压抑了千万年的洪水找到了宣泄的裂口,浑浊狂暴的泥流咆哮着吞噬一切;赤红的火焰点燃了山林,浓烟蔽日,将天空染成绝望的暗红……在那样的天地之威面前,凡人的村落如同沙堡般脆弱,瞬间化为乌有。
“后来呢?”阿风忍不住追问,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干涩。
“后来?”老者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奇异的光芒,烟锅里的火光映着他深刻的皱纹,“后来,是山里的生灵,替我们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凡人,在神前求了情。”
他深深吸了一口烟,缓缓吐出:“都说山君大人座下,有一头得了道的白鹿,是山灵的化身。那场大灾过后,不知过了多少年,又有一个胆大包天的年轻猎人,不知死活地闯进了宜诸山深处,想猎取珍奇异兽。结果,在密林里遇上了瘴气,昏死过去。”老者目光投向窗外沉沉的夜色,仿佛能穿透黑暗,看到那久远的一幕,“就在他快要被毒虫猛兽分食的时候,一头通体雪白、鹿角如晶莹玉树般的白鹿出现了。它呦呦鸣叫,声音清越,竟驱散了周围的毒虫。更神奇的是,它低头用温润的舌头舔舐那猎人的伤口,又衔来散发着奇异清香的草药放在他身边。”
“那猎人醒来后,发现了身边的白鹿和草药,明白了是这山中灵兽救了自己。他羞愧万分,对着白鹿和山林的方向叩了三个响头,发誓此生再不踏入深山狩猎,并世代告诫子孙,敬山如神。自那以后,宜诸山才慢慢恢复了平静。”老者收回目光,重新落在阿风脸上,语气带着深意,“所以后生啊,你今日采石,遇熊,能活下来,一是你那马儿通灵,二来,焉知不是山中那位‘大人’,或者那位白鹿使者,看在你尚无大恶、且心存敬畏的份上,网开了一面?那满山的奇石美玉,是山君大人的筋骨血脉;那洈水里的白玉,是山君大人流出的髓浆!取之,不可无度,心中,不可无敬啊!”
老者的话语,如同沉甸甸的磬石投入阿风心湖,激起千层浪涛。他下意识地摸了摸怀中行囊里那几块温润的白玉,指尖仿佛感受到了一丝若有若无的暖意,又仿佛触碰到了某种沉重而古老的禁忌。先前发现珍宝时的狂喜,遭遇黑熊时的惊骇,此刻都被老者口中那悠远而威严的传说覆盖、沉淀。宜诸山的瑰丽与危险,在这传说中获得了某种宏大而宿命的解释。他不再是偶然闯入的旅人,而是无意中踏足神域、被山神目光审视的渺小生灵。风影似乎也感受到了主人心绪的激荡,在屋角轻轻打了个响鼻。
夜色渐深,万籁俱寂。阿风躺在主人家简陋却干燥温暖的床铺上,身下是散发着阳光和稻草气息的厚实铺垫。屋外山风掠过林梢,发出悠长而低沉的呜咽,如同古老山岳沉沉的呼吸。怀中那几枚洈水白玉贴着肌肤,传来恒定而温润的凉意,如同山的心脏在沉稳地搏动。白日里的一幕幕惊心动魄在脑海中反复闪回:黑熊赤红独眼中毁灭的光芒,风影奋不顾身扬起铁蹄的剪影,利刃割开皮毛筋骨的滞涩感,喷溅而出的滚烫兽血……最终,这一切都沉入了老者讲述的那片混沌初开、山崩地裂的神罚图景之中,沉入了白鹿呦呦清鸣、驱散毒瘴的慈悲灵光里。
敬畏。
这两个字从未如此清晰、如此沉重地烙印在阿风的心头。天下之大,无奇不有。那些未曾踏足的山川湖海,那些地图上未曾标注的秘境绝域,不仅仅蕴藏着令人心驰神往的奇景与珍宝,更可能栖息着远超凡人想象的古老意志与神明法则。探索之心不可泯灭,然敬畏之意,更需长存胸间。他握紧了贴身收藏的白玉,那温润的触感仿佛是一种无声的告诫,也是一种来自大山的、沉甸甸的认可。
翌日清晨,天光微熹,薄雾如纱,轻柔地笼罩着静谧的小村庄和远处沉默的宜诸山。阿风将一小块品相极佳的白玉——那是他在洈水中精挑细选所得——郑重地放在主人家那张磨得发亮的旧木桌上,作为留宿的酬谢与无声的告别。老人没有推辞,只是用那双看透世事的眼睛深深望了阿风一眼,饱经风霜的脸上露出一个了然又带着些许期许的笑容,点了点头。
阿风深吸了一口山间清冽甘甜的晨风,翻身跨上风影。枣红马精神抖擞,昂首轻嘶,四蹄在原地踏出清脆的节奏,仿佛早已迫不及待要踏上新的征途。
他勒转马头,最后回望了一眼那座在晨雾中若隐若现、轮廓显得愈发神秘而威严的宜诸山。朝霞正从山背后喷薄而出,将山峰的剪影镀上了一层流动的金红,山体上那些奇异的矿石在晨曦中似乎又氤氲起朦胧的光晕,如同沉睡巨兽即将苏醒时鳞甲的反光。洈水在下方谷地中闪烁着银链般的光泽,蜿蜒流向未知的远方,汇入传说中更为浩瀚的漳水。
下一座山在何处?阿风心中并无确切答案。但目光所及,层峦叠嶂,如同凝固的深青色波涛,一直涌向目力穷尽的天边。每一道沉默的山脊,每一片幽邃的密林,都像一册未曾翻开的古老书卷,封存着无人知晓的故事、难以想象的奇景,或许,还有更古老、更威严的守护之灵。
他轻轻一抖缰绳。
“驾!”
风影发出一声畅快的嘶鸣,撒开四蹄,枣红色的身影如同一簇跃动的火焰,驮着它的主人,义无反顾地奔向群山深处,奔向那笼罩着薄雾与霞光、充满了无限可能与未知敬畏的下一段旅程。蹄声嘚嘚,敲碎了清晨的寂静,也敲开了又一道通往洪荒秘境的沉重门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