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兰诘

暮色四合,暑气微消,翊坤宫内殿已掌起灯火。如懿方卸却钗环,忽闻外间一阵请安之声,帘栊响动,竟是皇上步履沉沉而入。

如懿忙不迭起身相迎,眸中流光潋滟:“皇上今儿不是未曾翻牌子?怎的悄然而至?臣妾此处毫无预备……”她笑意盈盈,亲为解下薄薄的明黄外氅,忙命惢心,“速沏碧螺春来,用那套甜白釉盏!再取些冰湃的鲜果!”

皇上目光沉沉,凝于殿角那盆开得正盛的素心兰,未接如懿话头,只默然于临窗榻上坐了。

一双柔荑轻搭其臂,如懿细语温言:“皇上瞧着似有倦意?可是朝务劳神?容臣妾为皇上松泛筋骨可好?”言罢,便转至其身后。

“若遇烦难,臣妾虽愚钝,亦愿为皇上分忧一二。诉诸于口,或可稍解郁结。”

半晌,皇上缓缓侧首,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直视如懿,带着审视的寒芒,终是开口:“朕问你,永琪臂上那几处青紫,分明是拧掐所致,你可知晓?”

如懿心头猛地一撞,面上霎时浮起惊愕与难以置信之色。她“霍”地后退一步,旋即毫不犹豫屈膝跪于金砖地上,仰面视君,眼中顷刻间盈满泪光:“皇上!永琪虽非臣妾亲生,却是臣妾自襁褓之中,亲手抚育,看着他一日日长至四岁有余!臣妾待他,不敢言胜似亲母,却也倾注心血!他身上的伤……臣妾竟浑然不知!”她语速极快,显是情急,旋即又似猛然想起什么,蹙眉凝思道:“莫非是前几日在长春宫,他与璟瑟争执时……小儿不知轻重,竟伤了永琪臂膀?是臣妾疏忽了!”

她姿态极低,认错亦快。

然皇上并未立时命她起身,只接过惢心奉上的茶,徐徐啜饮一口。又道:“好,此事你推作不知。那朕再问你,永琪如今贴身仍着那云锦所制里衣,捂得颈项通红,遍体痱子,刺痒难当,此事,你总该知晓了罢?”

如懿闻言,眼中珠泪终是滑落,香肩微颤,尽是委屈与伤怀。她抬起泪眼,直视龙颜:“臣妾明白了……臣妾今夜这翊坤宫,迎来的非是圣驾恩泽,而是皇上的诘问责难与疑心!”

“臣妾待永琪之心,日月可鉴!每日晨起,必亲自过问其饮食冷暖,督其读书习字,唯恐有负圣托。那云锦,乃内务府新贡极品,拢共只得一匹,触手生凉。臣妾思及夏日炎炎,永琪畏热,得了此物,第一个念头便是予他裁制贴身里衣,但求他能舒爽些……臣妾一片慈母心肠,岂料此料竟密实不透气,反害了孩儿?”言及此处,已是泪落涟涟,语气化作凄楚,“皇上!是何等阴毒之人,在背后这般构陷臣妾?连臣妾对永琪的一片赤诚都要拿来作伐?臣妾在皇上心中,莫非便是那蛇蝎心肠,连一稚子都容不得、要害其受苦的恶毒妇人么?”

她微微挺直跪着的脊背,目光灼灼如炬:“臣妾与皇上,是年少相伴的情分!是‘墙头马上遥相顾,一见知君即断肠’的情谊啊!当年臣妾入宫伴驾,皇上握着臣妾的手言道,‘此生必不相负,绝不让青樱落得霜欺雪压、零落成泥的下场’……此言犹在耳畔,难道都……都忘却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