橙六 作品

第116章 莲台策(权谋线)(第2页)

“傅恒!”张廷玉须发微张,声调陡升,“高斌坐镇河干,劳苦功高,岂可因尔等纸上谈兵,空言大计,便轻易否之?改道之举,牵动地脉水情、田庐迁徙数十万、丁壮征调逾百万、钱粮转运靡费无算,稍有不慎,便致滔天之祸!如今春汛迫在眉睫,高斌之法,立竿见影!你之方略,远水焉解近渴?更遑论国库经过去岁浩劫,早如漏卮!你欲再兴此亘古未有之大工,岂非竭泽而渔,动摇国本?”他痛心疾首,望向皇上,“皇上!社稷之重,首在持稳!当此新旧交替之际,万不可行此险招!”

高斌亦抬头,眼中布满血丝,悲愤道:“傅大人!下官在泥淖冰水中与夫役同食同寝,苦熬数月,方得今日局面!你等安居庙堂,动辄‘改道’、‘深浚’,可知实地之艰难?且新堤初筑,土松基浅,若遇春汛急涨,岂非再酿溃决?届时旧患未除,新灾又起,下官万死难赎其咎!”言至激动处,他竟语带哽咽,以袖拭额。

傅恒面沉如水,寸步不让:“高大人!正因你亲历河干,更应知晓旧堤危如累卵!去岁之溃,殷鉴不远!你所谓‘固若金汤’,不过自欺欺人!至于实地艰难,皆乃事在人为!岂能因噎废食?若为长远计,岂惜一时之艰?”

福敏趋前附议张廷玉:“皇上,改道深浚,工程繁巨,非一蹴可就。高大人经营数月,局面初定,实不宜另生枝节,陡增变数啊。况新工浩繁,非经年累月不能成,远水难救近火!”

梁诗正面如土色,叩首泣告:“皇上!去岁至今,河工赈灾已耗银四百七十万两!今春加固尚需巨资!若再开新河大工,纵倾尽户部存银,亦不过杯水车薪!商家报效,亦是望梅止渴!臣…臣实无点金之术啊!东南财赋半壁,经此大劫,元气大伤,三年之内,恐难复旧观!恳请皇上体恤下情!”

殿内顿时鼎沸。张廷玉一党力陈‘持重安民’、‘国策不可轻动’。傅恒之属则高呼‘破旧立新’、‘功在千秋’。声浪如春潮拍岸,震得殿宇嗡嗡作响。

皇上听着高斌泣血陈词、傅恒慷慨激昂、张廷玉苦口婆心、梁诗正哭穷告急,只觉头胀欲裂,眼前人影幢幢。那滔滔洪水、流离灾民、如山奏牍、空虚府库…种种景象纠缠撕扯,将他病后未复的心神绷至极限。一股无名邪火直冲心口,他猛地抓起御案上那只魏嬿婉奉来的痕都斯坦玉盏,“哐啷”一声,狠狠砸向金砖地面!

“住口!” 他厉声咆哮,面赤如血,胸膛起伏不定,“吵!吵!吵!吵得朕六神无主!一个要守,一个要改!钱!钱!钱!句句不离阿堵物!灾民尚在泥淖中挣扎!春汛转眼即至!尔等身为股肱,不思同心戮力献良策,徒逞口舌,攻讦不休!再敢聒噪,悉数逐出宫门!” 他一手撑案,一手抚额,喘息粗重,显是气怒攻心,力不能支。

满殿死寂!针落可闻。

群臣噤若寒蝉,冷汗涔涔。张廷玉、高斌闭目长叹,傅恒双拳紧握,福敏、梁诗正伏地颤抖。那碎裂的玉盏残片混着羹汤,溅落满地,映着满堂惶然。

死寂与帝王之怒间,莲青身影悄然移动。魏嬿婉行至狼藉处,缓缓蹲身,素手纤纤,以一方素帕,一片一片,动作轻柔专注,如拾瑶玙。

拭净汤渍,方徐徐起身,行至皇上身侧,未置一言,只将一双微凉的柔荑,轻轻覆于那因怒而颤抖的手臂之上。另取新茶,奉至唇边。

“皇上息怒,”她声如幽谷清泉,泠泠注入燥热,“龙体乃天下根本,万勿因臣工议政伤了元气。”魏嬿婉目光掠过殿中惶惶群臣,又落回皇上疲惫的龙颜,似有千言万语,欲吐还休。

略略踌躇,终是盈盈下拜:“嫔妾斗胆,有一愚见,如鲠在喉,不知当讲不当讲…此乃军国重务,原非深宫妇人可置喙,只是方才闻诸位大人所言,字字句句皆系黎庶安危,嫔妾也曾生于闾阎,略知民生何坚,心中实在不忍,若言语有失,万望皇上恕罪…”

此言一出,高斌如被针扎,顾不得方才的狼狈,立时抬头急道:“皇上!后宫不得干政,乃祖宗家法!令贵人既已奉茶侍立,已是逾矩,如何敢妄议朝堂大事?此风断不可长!请皇上明鉴,令贵人速速回避才是!”

张廷玉亦微微蹙眉,虽未明言反对,但沉默本身已是一种态度。

皇上正被扰得心浮气躁,见高斌如此急切阻拦,心中反倒生出一丝逆反:“行了,高斌,尔等吵嚷半日,也没吵出个定论,倒把朕的头吵得嗡嗡作响!令贵人,” 他声音放缓,“既是朕允你在此,又见你拾玉奉茶,一片纯孝,朕便恕你无罪。起来,且将你那‘生于闾阎’、‘知民生何坚’的话,说与朕听听。朕倒要听听,这深宫之外,黎庶之艰,究竟是何等模样,竟能触动你如此。”

魏嬿婉谢恩起身,螓首微垂:“皇上天恩浩荡,嫔妾屏息惶恐。妾父获罪,家中唯余慈帏弱弟,孤露无依,生计维艰。深知一粥一饭,皆赖天时地利人和。今日闻此滔天之祸,心中所想,唯有一念:此滔滔之水,所坏者何物?非止田亩屋舍,更是黎庶安身立命之根本,祖辈世代相传之坟茔。水退之后,彼等流离之子,所求者何?不过一隅可蔽身之茅檐,数亩可耕之瘠土,能守先人之丘垄…如此,方得心安。民心安,则天下安。治水之根本,终在安民。安民,方能固本。”

她并不言经国宏论,唯存悲悯本心。字字如春日细雨,悄然润泽向皇上心中燥土。感其神色意动,方续道:“张中堂与高大人力主‘守成’,以度春汛为急,此乃老成谋国之言。只是,去岁抢堵,既已征调灾黎无数,那若今春加固,仍需彼等离乡背井,再服苦役于堤上…家园未复,筋骨已疲,岂非令其身心俱伤?嫔妾犹记儿时,邻家阿伯被征河工,一冬未归,春来只捎回半副冻坏的骸骨,家中老幼哭声震天…此等锥心之痛,实非笔墨所能尽述。”

声音恰时微哽,随即强自镇定:“高大人以项上头颅担保旧堤‘固若金汤’,确乎忠勇可嘉。那今春再遇百年不测之水,旧堤真能万无一失否?万一有失,灾黎再遭灭顶,朝廷威信又将置于何地?彼时,民心若滔滔之水,溃决之险,恐更甚于堤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