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1章 椒房舌锋(第2页)

齐汝瞳孔骤然收缩!他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将这几颗异样籽粒剔出,置于一块洁净如雪的白绢帕上,又取过几粒正常的黑芝麻放在旁边对比。那异样籽粒不仅形状迥异,凑近鼻端一嗅,竟隐隐透出一股辛烈刺鼻的异味,与芝麻的醇厚甜香截然不同!

“黎芦籽!” 齐汝猛地抬头,脸色剧变,失声惊呼,“皇上!这……这罐专供皇后娘娘食用的黑芝麻中,竟混有黎芦籽!”

殿内众人闻言,无不倒吸一口冷气!莲心更是吓得魂飞魄散,瘫软在地。

齐汝声音急促颤抖,后怕不已:“黎芦者,大毒之药也!其性极烈,反人参、沙参、丹参、玄参、细辛、芍药诸物!其毒混于芝麻,不在立时见功,而在于久服则损心气、伤脾胃、耗阴血!症状初起或仅觉胸闷呕恶,日久则体虚羸弱,面色萎黄青灰,气血日渐亏耗,终至沉疴不起,药石罔效!且其籽细小,色深如墨,混于芝麻之中,若非以极精微之法细察,自是极难分辨!娘娘每日服食混有此物的芝麻糊,毒入腠理,戕害脏腑至深!此番孕中恶阻凶险异常,气血大亏,产后崩漏难止,皆因此毒深种,一发而不可收拾啊!”

“好……好得很!竟敢将这穿肠毒药,日日混入皇后滋补之物中?!好阴毒!好算计!好一个天长日久!”皇上猛地转头,目光如利剑般射向瘫软在地的莲心,以及殿内所有长春宫侍从。

“进忠!给朕查!彻查这罐芝麻的来路!经手之人,采买、入库、保管、研磨、呈送……所有环节,一个不许漏掉!给朕锁拿所有相干人等!朕倒要看看,是谁吃了熊心豹子胆,敢谋害中宫,毒害皇嗣!查!”

魏嬿婉觑着皇上神色,盈盈福下身去,“皇上,此物既系出内府采买,其源头流转,必有簿册可考。臣妾伏请圣览一观,或可辨其奸宓。”

皇上怒意未消,然觉其言有理,颔首道:“准!速取账册来!”

少顷,几个小监抬进数摞青蓝布面账册,堆于临窗紫檀书案之上。魏嬿婉移步案前,素手轻挽罗袖,露出一段霜雪皓腕,玉指翻动册页,一行行墨字、一串串朱批钱数,在澄澈眸光下缓缓淌过。殿宇寂寂,惟闻纸页窸窣轻响,间或命人取册对照的低语。

移时,魏嬿婉指尖停驻一处。眉尖微颦,反复核校几处数目,又命取前数月同项账目细较。终是抬首:“回皇上,这账目…近两月,长春宫支领、小厨房专用之‘上品黑芝麻’,其采买之价,竟较前几月陡降了三成有余。且…同期各宫苑所用芝麻,皆有此等骤跌之象。”

然价既骤减,质尤粗陋不堪。这般光景,望去倒似那经手采买之人,假托樽节之名,贪图蠹利,复行那暗中克扣的勾当。可她心下终是惴惴,只觉此事未必根在采买。那夤夜潜入内府重地、行踪诡秘的三宝,恐方系关窍所在。

语声方歇,殿外内监高声唱喏:“娴妃娘娘驾到——!”

如懿身着一袭秋香色云锦宫装,莲步轻移,款款而入。螓首低垂,向御座深深万福:“臣妾恭请皇上圣安。” 礼毕,美目含忧,望向灯火通明的正殿,声带戚戚:“惊闻皇后娘娘产后玉体违和,臣妾忧心如捣,寝食难安,特来侍疾问安。未知娘娘凤体……可有好转?”

皇上心绪如麻,略一摆手:“皇后尚在昏沉,齐汝守着。你有心了。”

如懿这才转向书案,目光落于摊开的账册,玉容微诧,复染上一抹惶惑:“令嫔妹妹亦在此?这……可是查检那毒芝麻的根脚?听闻竟有此等骇人听闻之事!本宫协理六宫未久,便遇此风波,当真惶恐。妹妹可曾于账册间觑见不妥?”她移步近前,姿态谦抑至极,“妹妹但言无妨。姐姐我初掌宫钥,诸事尚在懵懂,若因愚钝疏失,致令宵小钻营,累及中宫凤体,真真是……百身莫赎了!”

魏嬿婉搁下账册,眸光在如懿面庞上凝了一瞬。今夜的娴妃,眉目间似笼着一层烟水,言语行止谦卑得紧,与往日不同。她心下惕然,面上却绽出温煦的笑意,起身还礼:“娴妃姐姐言重了。妹妹方才细核账目,” 她微顿,眼风扫过册页,“账册本身,条分缕析,并无涂改舛错之迹。倒是姐姐协理以来,倡行俭德,樽节用度,成效卓着。单看内务府各项支应,较之先前,确为皇上省俭了好大一笔开销。姐姐持筹有方,妹妹深为钦服。”

如懿闻言,似心头稍宽,莞尔谦道:“妹妹谬赞了。本宫不过谨守旧章,处处效法皇后娘娘风范罢了。娘娘母仪天下,素以勤俭为六宫圭臬,常训诫我等‘一丝一缕,恒念物力维艰’。本宫承乏未久,唯恐步趋不及,岂敢贪天之功?”

然语至此处,她眼波似无意流转,轻叹一声,带出几分追忆:“说起娘娘的俭德……唉,当年便是端慧皇太子沉绵不起、汤药难进之时,娘娘为免靡费扰民,亦未肯稍逾常例增派太医或添置珍药,只道‘岂可因私废公,虚耗国帑?’其克己奉公之心,实令我等感佩不已……”

皇上本因魏嬿婉查账结果渐趋缓和、认作采买贪弊的面色,闻得‘端慧皇太子’五字,骤然凝滞!痛失爱子的剜心之痛翻涌而至,彼时琅嬅以‘宫规’、‘俭省’为由,处处掣肘、不肯稍假辞色的情景历历在目!龙袍之下,手掌紧攥紫檀扶手,指节泛白,一股混杂着旧痛、隐怒与对琅嬅刻板行事之不满的郁气,直冲胸臆!

他重重喟叹一声,声音沉痛:“皇后……崇尚节俭,本是美德。然俭极则伤!于此等关乎凤体根本、皇嗣安危、乃至……至亲性命的要紧处锱铢必较,实乃舍本逐末!省下些许阿堵物,遗下的却是无穷遗恨!今日之祸,岂非明证?!”

皇上金口玉言,一锤定音。那“俭极则伤”、“舍本逐末”、“无穷遗恨”十二字,如同朱砂印般,不仅钤在此番芝麻案的‘采买贪弊’之上,更似溯流而上,将端慧太子早殇的憾恨与琅嬅垂危的惨状,皆归咎于她那过犹不及的俭德。

一场本可深究的滔天风波,眼看便要在帝王这声沉痛叹息与对皇后行事之道的盖棺论定中,悄然导向‘宫闱失察、贪墨成风、俭德遗祸’的终局。

正说间,一小监连滚带爬闯入殿中,面如土色,伏地颤声急报:“启、启禀皇上!大事不好!内务府营造司采买处领班赵德禄……他、他人不见了!各处寻遍,踪影全无!”

“什么?!” 皇上闻报,龙颜骤沉,一股煞气腾然而起,“好个狗才!偏是这当口不见!必是心虚畏罪!给朕掘地三尺也要把他找出来!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魏嬿婉眼波倏地一凝,怎生这般巧宗儿,两桩事偏撞在一处了!她倏地向进忠处一掠。进忠心领神会,下颌几不可见地一点,旋即躬身悄步退了出去,身影迅疾没入殿外夜色。

约莫一盏茶光景,进忠悄然折返,趋至御前,躬身回禀:“回皇上的话,奴才已着人四处寻访。刚得了信儿,在西苑太液池下游芦苇荡里捞着人了。仵作粗验了,周身并无殴击刀伤,亦无挣扎搏斗痕迹。想是……夜里风紧天黑,路径湿滑难行,故而失足落水,不幸溺毙。”

皇上眉峰紧锁,方启唇欲言:“这个赵德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