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1章 立身存己(第2页)
苏绿筠眼圈蓦地一红,喉头哽咽,半晌才低低道:“月琴……难为你……还记得。自从我叫可心收起来后,年深日久,琴在匣中久矣,连它收在何处……我……我竟也模糊不清了……”
她垂首以帕拭泪:“妹妹有所不知,这深宫之中,诸姐妹皆有根基凭仗。便如妹妹你,也是包衣出身,终究根基在彼。独我……出身寒微,不过是汉家平民女子,无门楣可依,论根基,如萍浮水;论才貌,更不敢望名门淑媛之项背。圣心重嫡重贵,论血统亲疏,我与膝下阿哥,实是…无有出头之日。”
“我原是个没算计的,心思浅直,这宫闱之中千回百转的机窍,如何能转圜得过来?不过只图守着本分,落个清净度日,日后但望阿哥得封个亲王,我们母子能享些安稳富贵,便是天大的造化了。”
“可这宫里……何曾容得下不争不抢之人?天家富贵,看似泼天,实则总有定数。人却似流水般,源源不绝地涌入这朱墙之内。人愈多,分润的恩宠便愈薄,不争……便唯有枯等零落!有阿哥傍身,总比膝下空虚者多一分倚靠。若……若自身无子嗣福泽,或子嗣不成大器,便唯有……令他人之子更不肖、更难长成……这宫闱倾轧,历来如此!我……我实在是怕煞了!”她双手紧紧攥着帕子,指节尽白,“我的永璋,我的永瑢……那是我的命根子,我的眼珠子啊!”
她仰起脸,泪光中满是绝望:“便是如今,皇上……都已有数月未曾驾临钟粹宫了……一旦再失了阿哥们的依傍……”
“我在这重重宫阙之中,很快便会如尘埃般……被彻底遗忘……生生被锁在这四四方方的红墙黄瓦之内,日日唯有……数宫漏、看檐角日影西移,辨阶前草木荣枯……形影相吊,了此残生罢了……”语罢,已是泣不成声。
魏嬿婉并未即刻宽慰,她缓缓执起苏绿筠微凉的手,轻轻拍抚:“姐姐此言,道尽深宫妇人的无奈与惶恐,妹妹岂能不知?然姐姐可知,妹妹心中最痛惜处,非在门楣根基之薄,亦非圣心恩宠之暂疏……妹妹痛惜者,是姐姐为那‘母亲’二字,竟渐渐失了‘自己’。”
此言一出,苏绿筠泪眼迷蒙,似有所触,却又茫然。
“昔年在钟粹宫,姐姐琴心独具,灵慧天成,是何等风致?便是那账目繁杂,姐姐素日打理,亦是条分缕析,明明白白,我都看在眼里。彼时的姐姐,顾盼间自有光华流转,令人见之忘俗。”
“可为了阿哥,姐姐眼中、心中,便只余下‘皇子之母’四字,再无其他。面圣之时,姐姐言必称阿哥学业、起居、前程……渐渐地,姐姐将自己活成了一座只为阿哥存在的‘牌位’。月琴久置蒙尘,算盘珠网暗结,姐姐浑然不觉。姐姐将一身光华、才情、乃至灵性,尽数倾注于阿哥之身,仿佛唯此,方显为母之诚。姐姐,此非爱子,实为…戕己!”
“姐姐方才言道,无子嗣者,或子嗣不成器者,便要设法令他人子嗣更不成器、更难长成……姐姐啊,姐姐今日为保阿哥,惶惶不可终日,岂非正因姐姐早已将己身全然依附于阿哥之上?姐姐失了根骨,失了自持,失了那份‘我之为我’的立身之本,故觉风雨飘摇,无所依凭。”
“人立于世,贵在自重。若连己身都看轻了、舍弃了、湮没了,纵有千般倚仗,终不过无根之萍,无本之木。风浪来时,如何能立?姐姐的月琴、算筹、灵慧才情,那才是姐姐自身的光华!此光华若在,纵使圣心难测,阿哥前程未卜,姐姐依旧是那独一无二、令人不敢轻慢的苏绿筠。此光华若黯,纵使阿哥尊荣无限,姐姐亦不过是依附其侧的一道虚影罢了。而虚影,正是极易被这深宫的红尘…彻底湮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