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9章 金阶犹印玉辇迹,烛火已焚九霄霓(第3页)
众大臣见此情形,面面相觑,心下俱是无奈,深知此刻再谏无益,只得暗自叹息,悄然跪安。
大臣退去,殿内愈显空寂。皇上终于掷了笔,随手翻开几本堆积如山的奏折,目光扫过,心头更是烦闷难当。
西南大、小金川战事胶着,耗糜帑银已逾千万,却久无决胜之讯。他信手拈起一份八百里加急的军报,正是经略大臣讷亲所呈。展开细看,无非又是‘番碉险固,仰攻不易’、‘将帅失和,士卒疲敝’、‘粮秣转运维艰’等陈词滥调,字里行间避重就轻,将战事迁延之责尽推于前敌将领张广泗等人,于自身调度无方、畏葸不前之过,竟只字不提,一味恳请朝廷增兵拨饷。
“好个讷亲!仗着是勋旧之后,先帝顾命之臣,往日里便有些不知天高地厚,倨傲自矜。此番委他以经略重任,原指望他能速平金川,以捷报稍慰朕中宫新丧之痛。不想竟是如此不堪大用!数月以来,徒耗国帑如流水,寸土未复,寸功未立,反令天威折损于蛮烟瘴雨之地!如今更在折子里巧言令色,推诿塞责,真当朕是那耳软心活、可随意欺瞒蒙蔽之主么?!”
魏嬿婉侍立一旁,素手调羹,奉汤的动作依旧行云流水,分毫不乱,然那低垂的眼睫下,心内却早似滚了锅的沸水,千回百转地思忖开来。
自鄂尔泰一去,朝堂上便似抽了一根擎天巨柱,失了依凭。皇上为制衡张廷玉一系,刻意拔擢了这讷亲,破格超迁,使其位次反居三朝元老张廷玉之上。张廷玉乃先皇爷托孤重臣,一生谨小慎微,最重体面尊荣,几曾受过这般明晃晃的折辱?登时气得三番两次跪请陛见,自陈功绩,哀恳顾念其老迈体衰,颤巍巍只为那配享太庙的殊荣,再讨一个万无一失的明旨恩典。絮絮叨叨,言及先帝厚恩,涕泗横流,只道是“犬马恋主之情”,望圣上垂怜。
然则皇上心中既存了提防制衡之意,这老臣一味以旧功相胁,岂非火上浇油,自取其辱?
前番圣怒便如雷霆骤降:“尔张廷玉!侍朕有年,岂不知朕之秉性?竟敢如此喋喋不休,以私情干渎天听!朕待尔恩遇不为不厚,尔之言行,可堪匹配‘完人’二字?配享太庙,乃国之大典,非尔可私相请托!尔视朕为何如主?尔视自身,又岂是那毫无瑕玷之完人?!”
张廷玉回府便似抽了筋骨的老松,瘫在酸枝木榻上再难起身。侍妾捧来参汤,他枯指颤巍巍抵着青瓷盏沿,半晌竟连半口也咽不下,唯有一声长叹裹着痰音在喉头滚动:“雷霆雨露俱是天恩…老臣…领受了。”
原是三朝煊赫、万人仰望的顶戴花翎,此刻倒成了千斤铁枷,压得他脖颈佝偻如虾。那御前叱骂,字字锥心,犹在耳畔铮鸣不息。
不过旬月光景,张府那朱漆大门内,已隐隐透出衰败的暮气。老相国晨起对镜,忽见鬓边新霜如雪漫过耳际,恍惚间忆起去岁送别胞弟张廷璐归乡时所作诗句:“七十悬车事竟成…先我归休觉不情。” 岂料今朝自家竟落得如此狼狈境地!长子若霭早夭的旧伤本未平复,如今惊惧交加,竟连日常理事也糊涂起来。管家回禀田庄亏空,他怔怔捻着佛珠,口中只道:“好,好…” 一旁仆婢们面面相觑,心头悚然——这分明是月前粮道吏丁报丧时,老爷神思恍惚错应的旧症又犯了!更兼寒夜咳喘,痰中竟带出缕缕血丝。
彼时讷亲风光无两,炙手可热。然如今,金川之败,庸懦误国,已非单纯军务胜败,更关乎朝廷体统、天子颜面。皇上对太后那边正自蕴着怒意,此刻心中块垒郁结,急需一个能震慑朝野、宣泄天威的出口。金川战局糜烂至此,总得有人担起这天大的干系。
果不然,皇上眼中寒光一闪,朱笔饱蘸了朱砂,在讷亲那份奏折的空白处,铁画银钩般重重批下:「览奏愤懑无极!尔身为经略,节制全军,迁延数月,寸土未复,空糜粮饷,将士怨嗟之声盈耳!今复以浮词巧饰,诿过他人,是何肺腑?其心可诛!着即革去经略大臣之职,拔去双眼花翎,锁拿进京问罪!所遗职事,着张广泗暂行署理,戴罪图功。钦此」
进忠悄步趋近御案,深深躬下身去,小心翼翼禀道:“启禀皇上,金贵人…拖着病体,在殿外跪候,恳请面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