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7章 史笔如刀泼墨处,青名尽没万古霜(第2页)
魏嬿婉心如刀绞,泪如泉涌,嘶声如子规啼血:“太医!太医何在?!速传太医——!”仓皇绝望之际,忽见一片阴影覆压而下,遮蔽了跳动的火光。她只道是太医赶至,恍如溺水之人忽逢浮木,急伸素手便去拽那来人衣袂,口中迭声泣唤:“快!快救荷惜!她尚存一息!快救……”
话音戛然而止。她仰头望去,映入眼帘的,哪里是太医素净的袍角?一乘销金绣凤、缀满流苏的华贵步辇,由十六名精壮内监稳稳抬着,恰似一座移动的琼楼玉宇,悄无声息地笼在眼前。辇上端坐一人,满头珠翠在周遭宫灯、火把映照下,折射出一片片冰冷刺目的华光,累丝金凤口中衔的明珠,颤巍巍悬于额际;鬓边那支赤金点翠嵌红宝的翔凤步摇,随着她微微颔首,金丝流苏便泠泠作响,映着火光,晃得人眼花;身上一袭缂丝金线满绣的宫装,更是煌煌烨烨,几乎要将这晦暗角落都照亮了三分——竟是皇后如懿。
只见她凤目微垂,纤长染着蔻丹的指尖,漫不经心轻抚着一对赤金镶翡翠的护甲。故作惋惜地微微一叹,俯下些身子:“可怜见儿的。荷惜这丫头,倒是个明理知义的,忠心为主,以身殉节,其心可嘉,其志可悯。贵妃妹妹节哀罢。”
她眼波在荷惜身上轻轻一溜,复又抬起,“本宫自会命人好生收敛,厚加葬殓,也算全了她这份难得的忠仆之心。”
此言入耳,真真似滚油泼进烈焰,又似惊雷炸响在心头!魏嬿婉胸中那积压已久的悲愤、绝望,连带着对这不公世道的万般憎厌,如同地底奔突的熔岩,再也禁锢不住,轰然一声,焰腾九霄!
她猛地抬起头来,脖颈间骨骼咯咯作响,一双眸子赤红如血,死死钉在如懿那张端凝华贵、却冷若冰霜的脸上,仿佛要将那层金粉玉砌的面皮灼穿。
“何谓忠心殉主!何谓其心可嘉!皇后!尔眼中心内,可曾有半点‘人’字?!她乃一条性命!一条活生生、暖乎乎、知疼知热、会哭会笑的性命!她自有高堂兄弟,自有骨肉血亲!尔只视其为奴仆,为脚下尘泥,为合该为主子粉身碎骨的器物!道其为我等所谓‘主子’赴死乃天经地义,乃忠仆本分,其心可嘉?呸!然其于为奴之前,首为人也!是与你我一般无二之人!同承雨露,共沐天光,同是血肉之躯!”
闻得魏嬿婉此番椎心泣血之语,如懿面上却似古井无波,如新剥春葱的指尖,徐徐拂过鬓边那支赤金点翠嵌红宝的翔凤步摇。凤眸复垂,冷冷扫过魏嬿婉泪痕狼藉的玉面,噙着一痕若有似无的凉薄笑意,恍如初冬凝于琉璃瓦上的冷霜。
“惢心,” 她轻启朱唇,曼声道:“令贵妃哀毁逾恒,神思昏聩,竟至于御前失仪,言语间僭越尊卑,对本宫大有不敬。此等狂悖,岂容轻纵?就在此地,掌嘴二十,权作醒神之剂。”
惢心低眉敛目,躬身应喏:“谨遵懿旨。” 她步履轻移,行至跪在血污狼藉中的魏嬿婉身前,屈膝一福,口中道:“贵妃娘娘,奴婢冒犯了。” 皓腕倏扬,挟着一股冷冽罡风,照着魏嬿婉那犹带泪渍的粉颊,狠狠掴下!
“啪——!”
一声脆响,于焦烟弥漫的断垣残壁间骤然迸发,惊得四野宫娥内侍无不垂首屏息。魏嬿婉猝遭巨力,螓首猛地一偏,鬓边珠翠零落叮咚,几缕散乱的青丝黏在瞬间浮起胭脂掌痕的颊上。樱唇微启,一缕殷红血丝蜿蜒而下,恰似雪地里绽开的寒梅,凄艳夺目。
如懿纹风不动,声调依旧舒缓,却字字千钧:“此刻,令贵妃神智可稍清明了?还妄言什么‘与你我一般无二’么?” 她略一停顿,语意中带着不容置喙的威仪与刻骨的讥诮,“本宫念尔哀恸攻心,一时迷了心窍,方行此悖逆之言。今日小惩大诫,已是法外施恩。然则,尔当深省——”
“尔今日得以位冠贵妃,享此殊荣,非尔生而贵胄,凤翥鸾翔。实乃皇恩浩荡如甘霖,垂怜尔蓬门草木之姿,方赐尔登青云之阶,沐天家雨露,忝列妃嫔之首。”
“‘一般无二’四字,何其狂妄悖逆?雷霆雨露,莫非君泽;尊卑上下,天渊有别。尔今日所言所行,已是逾矩犯分,辜负圣心。望尔经此一戒,痛定思痛,细思何为‘天恩’,何为‘本分’!若再执迷不悟,狂言悖语,则非今日区区掌颊可了!”
魏嬿婉垂首咬牙,腮畔犹自灼灼如烙,“是”字自齿缝迸出,含混不清,恍若啮碎苦物。偏此时,耳畔又闻一声轻笑,如懿霜冷之容倏然转霁,向皇上笑语嫣然,声若莺啼:“皇上且莫过伤龙体。臣妾倒有一事,或可稍慰圣心……”
皇上龙目微抬,犹带戚色:“哦?何事?”
只见如懿粉颈低垂,蔻丹指尖轻抚宫装掩覆的小腹,双颊飞霞,娇羞不胜,声气愈低:“臣妾……月信迟滞两月有余,昨蒙太医院院判请脉,道是……脉象如珠走盘,乃……滑脉之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