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3章 椒兰雾锁凝脂滑,血酒春酲溺圣襟
魏嬿婉趋步至养心殿东暖阁,但见朱廊静寂,日影西斜,映得殿宇琉璃瓦上金辉流溢。进忠侍立阶前,觑其款款行来,手中拂尘微扬,银丝漫卷,似拂尘寰,又似掩形迹。待其近前,方压低声息,那话语便如游丝般钻入魏嬿婉耳中:“令主儿方才叙话,端的忘情。若非奴才觑隙,早早将那些没眼色的支开,恐此刻……木兰围场草料垛畔,便要多一位‘闲人’候着了。”言罢,目光如蜻蜓点水,在她面上一掠,倏然垂落。
魏嬿婉闻言,朱唇微抿,眼波流转处似嗔似喜。她先四顾一巡,睇见左右廊下确然无人,方乜斜了进忠一眼,玉指暗探,在他腰间系着的宫绦旁侧,隔着那身靛青的太监袍服,不轻不重地一拧。指尖力道透着几分狎昵,口中却道:“好个没遮拦的奴才!皇上待那等肱骨之臣,倚若长城,岂容轻动?若真因我这点子‘忘情’闹开来,天子一怒,雷霆之威,少不得将我车裂方解恨。到那时节,”她声气愈发低了,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调谑,“只怕有人要心疼得真个肝肠寸断,彻夜难眠了罢?”
进忠腰间吃痛,倒抽一气,眉头微攒,身形却纹丝未动,仿佛那力道并非着于皮肉,倒似拂过心尖。他亦凑近了些,吐纳之气几欲拂动嬿婉鬓边珠花,声气暗哑,似蕴着无限委屈与忠忱:“我的好主儿!您明知奴才这颗心,生得比针鼻儿还仄,偏拿这话来揉搓奴才!奴才一片肝胆,悬在腔子里只为侍奉主儿,若真见主儿遭那等大难,莫说肝肠寸断,便是立时剜出这颗心来,也抵不过那万箭攒心之痛!主儿且稍待,奴才这就进去替您通传。”语毕,深深睇了嬿婉一眼,交织着关切、隐忍与一丝难言的缱绻,这才敛容正色,屈身而退,掀那锦帘入内。
不多时,锦帘轻响,进忠垂手而出,低眉道:“主儿,皇上宣您觐见。”
魏嬿婉颔首,携了春婵,款步踏入东暖阁。暖阁内沉水香氤氲,皇上正执朱笔批阅奏章。魏嬿婉盈盈下拜,口称万岁。
“起来罢。”皇上搁笔,抬眸看她,“这时辰过来,可是有事?”
魏嬿婉立身,从春婵手中接过一叠账册,双手奉上,眉间凝着一缕轻愁:“臣妾惶恐。皇后娘娘凤体静摄,臣妾忝掌宫务,自当尽心。奈何盘核内府账目时,竟见几处勾稽不清,奴才辈惫懒塞责,恐酿积弊。臣妾愚鲁,不敢自专,特来请皇上圣断。”
皇上接过账册,随手展阅:“哦?且细说。”
魏嬿婉微微垂首,素指轻点册页:“其一,炭敬浮冒。今冬例采西山红萝炭十万斤,册载银二万两。然核验宫门入炭签票,实收仅九万三千斤。更蹊跷者,十万斤竟拆作廿三小单,皆以足价采买,若统购大宗,市价可压下二成。此中靡费,何止千金?”
“其二,贡缎移花。”她翻页示之,“去岁入库‘织金牡丹云锦’,底档明录六匹。今春按例赏出十匹,所录纹样竟成‘素面万字锦’!查库余牡丹锦,仅存三匹。若非入库鱼目混珠,便是出库李代桃僵,经手者竟无一字注脚。”
“其三,药饵悬支。皇后娘娘药档载,月支上品血燕半斤。然臣妾咨问太医院,娘娘药方近三月未用血燕分毫。更见雪蛤油、老山参等项,支取之数倍于煎剂所需……”
言犹未了,她忽以罗帕掩唇,一阵细碎咳声自指缝间逸出。纤腰微折,如临风弱絮,不胜寒凉。那一低眉、一蹙额的楚楚之姿,直教人想起颦眉捧心的越溪女。
皇上凝视她微颤的睫毛,忽叹:“婉婉。” 二字柔缓,似暖玉生温,“你风寒初愈,便如此劳神查账,委实辛苦。”
魏嬿婉倏然抬眸,眼中水光潋滟,唇边却绽开清浅的笑纹:“能为皇上分忧,便是臣妾的福分。只恨未能及早觉察,纵容蠹虫蛀蚀宫帑……”
皇上闻之,以指节叩案:“好个‘勾稽不清’!这起子奴才,欺中宫静养,竟敢——” 话音骤断,目中厉色乍现,“进忠!传内务府三库主事并采办总管,立候阶下!朕要亲勘,这些糊涂账里,究竟藏着多少狼贪鼠窃!”
养心殿内,烛影摇红;漏近三鼓。皇上端坐御案后,逐页检视账册,朱笔或圈或点。面色初犹沉凝,继而铁青,至近岁总目,已眉峰如刃,眼底凝霜。
但见账上墨迹,自中宫正位以来,日渐潦草纷乱。支项如春江潮涌,漫无涯际。单翊坤宫一处,用度已足骇人:银霜炭、孔雀罗、海外奇香、珍玩玉器……名目繁冗,耗费无算。帝指重划一行刺目之数——翊坤宫地龙所耗红萝炭,其值竟足抵直隶一府三月赈灾之资!
“奢靡至此……纲纪何存!” 一声低叱,迸自齿缝。皇上猛合册页,指节尽白,龙躯微震,显是怒极。
魏嬿婉侍立侧畔,螓首低垂,默然无声。悄转至御座之后,一双柔荑,兰气清芬,徐按轻推于其紧绷的肩颈,姿态恭顺无俦,恍若静水,欲融雷霆之怒。
殿内死寂良久。皇上闭目,任那温软的力道游移肩颈。久之,一声幽叹自御座飘落:“朕今日……方知何谓‘靡不有初,鲜克有终’。”
“昔孝贤皇后在时……中宫用度,锱铢必录;四时衣裳,恪守常例;一饮一馔,必询市价。犹记山东大旱之年,亲撤椒彩,减膳捐俸,率六宫昼夜赶制寒衣,以济灾黎。宫闱账册,月必亲核,凡有靡费,立加申饬,未尝假手他人。故内府整肃,帑藏充盈,上下莫敢欺毫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