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6章 岂容瓦砖困鸾志,终教日月照龙墀(如懿断发)(第2页)
琴声愈暖,她喉中却愈发艰涩,竟将半碗莼羹尽数呕出,洒落雪间。青碧染污素雪,恰似莲子溅落素绢,亦如那年启祥宫阶前,被人故意打翻的莲蓬——魏嬿婉胃中翻江倒海,尽是残羹馊味;颤手剥莲时,甲缝嵌满了油污腐气,如今皆化作如懿喉头翻涌的酸楚。那一汪青碧在雪中泅染,渐渐凝作冰釉,照出她支离破碎的容颜。
万方安和殿的暖香透过苦寒飘来,而她阶前冰棱倒挂,俨然自成囹圄。
“惢心…惢心!”她肝肠寸断之时,不觉脱口唤出这两个字来。一时万千思绪涌上心头,竟如潮水般无可遏止。
往日冷宫凄清岁月,俱是惢心相伴左右:深夜里就着昏灯,她一针一线地替她绣补活计,换了银钱度日;寒冬腊月,亲手浸在冰水中浆洗衣衫,十指冻得通红;清晨起身,又不辞辛劳提水浇灌院中那几株残花,竟也养出几分生机来。更不必说平日里嘘寒问暖,体贴入微,但凡有所需,无不尽心竭力。如今思之,点点滴滴俱是真心,教人怎不感念悲恸!
然每当齿间碾过这个名字,便又勾起如懿那萦绕心头的恨意与悔憾。谁曾料想,昔日那个拖着残躯、断腿折指,连奉茶递水皆颤颤不能自持的宫婢,而今竟执掌宫籍司,披戴起女官的品阶袍服!她本应是个废人,离了主子跟前便该潦倒终生——彼何德何能,竟至于此?怎配!怎配!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不如做个顺水人情,将她赐配太医江与彬,全她一世安稳余生,亦全自己一番主仆恩义。可如今……如今这残婢之身,竟得风光体面,反观自身,却是举步维艰。她不禁又思及阿箬,那个背主求荣、痴心妄想的贱婢,竟敢觊觎妃嫔尊位!一个个不肯安守本分,一个个偏能攀得高位,偏是自己,愈活愈是潦倒,愈活愈见不堪。
最痛处,亦非惢心风光得意,而是伊人犹在。明眸灼灼,分明照见她的阶前失势,人后仓皇。较之身死,更摧肝肠。世间从无“早知如此”,惟有而今分明。惢心竟成她残局中最刺目的一枚活棋,不移不动,却照得她孤影凄惶,无处遁形。
却说那皇上,心灰意冷,万事皆休。既已目不能视,权柄尽失,幽禁于圆明园中,便真个万念俱灰,不同外事。终日丝竹管弦,靡靡不绝;琵琶缓挑、玉箫低咽,俱是南曲中柔艳之调,暖风拂槛一般,浸得满园春意慵慵。
虽不能见,却以手击节,闻声而笑。一时听得入港,便唤美人近前,摩挲其云鬟绣裳,辨那香泽衣纹。或命人扶着他,亲自击磬摇铃,不合宫商,不管律吕,只顾嬉笑喧哗,声响杂沓,混着那靡靡弦索,飘荡在圆明园寂寂楼台之间,浑如不知身在何世。
如懿初时只欲掩耳回避,奈何那淫靡之声无孔不入,丝丝缕缕皆钻入心窍。一时之间,怒火焚胸,恶向胆边,哪里还念及往日体统、今时身份?当即踉跄奔至墙下,仰首向那喧嚣之处,嘶声斥骂:
“好个荒唐天子!双目俱盲,犹自沉迷声色!莫非嫌宗庙倾覆不及,非要添上这亡国之调?而今缚手缚脚、眇目无见,倒效那陈叔宝全无心肝!尔这皇帝,前朝守不住,六宫压不住,纵是毒蛇盘踞枕畔亦浑然不觉!竟尚有颜面于此残垣之中笙歌宴饮!莫非真要效那李后主,非至哭庙之日不知悔哉?!”
她骂得声咽气堵,周身战栗,十指狠狠剜进墙灰泥屑之中,磕得血流殷红,犹自未觉。
“弘历!尔真自以为真龙天子耶?不过螟蛉之嗣,庶出之子!昔年若非熹贵妃抚育之恩,提携之义,尔至今不过潜龙之邸一庸常阿哥,谁复识之?纵使三阿哥之尊荣体统,犹胜尔几分!若非当日景仁宫倾覆,我乌拉那拉氏门楣蒙尘,吾何至于下嫁尔这刻薄寡恩、背义忘德之徒!”
正骂至激烈处,墙外丝竹之声骤歇。忽闻破门之声裂空而来,十余个太监疾步涌入,面色冷峻,直扑如懿。两人左右擒臂,一人自后扯发,竟将她生生自地上拖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