橙六 作品

第268章 江南忽报新禾熟,却卸龙章问稔年(权谋线/永璇让位)(第2页)

言讫解玉,遽塞其手:“若臣未能归来,见此玉如见臣面。”

傅恒既去,永璇复又孑然一身。虽坐龙椅之上,却犹如一尊描金绘彩的泥塑木雕,寂然无声。每每甫欲启齿,话音未落,已被身侧母亲悄然截断。魏嬿婉甚至无须转眸,只指尖于扶手轻轻一叩,便将他未曾出口的话语碾作齑粉。

他凝望丹墀之下,曾教他读《论语》、习骑射之旧臣,一个个被拖曳出殿。玉带钩刮过金砖,激起刺耳锐响,呜咽之声尽被侍卫掌掴掐灭。而那些空阙之位,转瞬已填上新颜。彼辈跪拜时袍角扬风皆带谄媚之腥,奏对之时则永远先望向太后宝座。

少年天子的手指在十二章纹龙袍下渐渐收紧。他默数着龙椅扶手上的螭首:一、二、三……第九个螭首的利齿硌入掌心,隐作痛楚。这龙椅明明宽阔得足以容纳母子并肩,此刻却逼仄得教人透不过气。母亲明黄色的朝服如水银泻地,正无声漫溢,一寸寸浸吞着他仅存的疆域。

独处深宫时,永璇常对着蟠龙柱影怔怔出神:何以母子竟至如此境地?皇阿玛在世之日,母亲尚会携他于御花园中同放纸鸢。彼时她身着浅碧色绣缠枝莲常服,卸去满头珠翠,奔跑时环佩清响,泠泠如碎玉击冰。他紧紧攥着母亲湘裙一角,仰首望那只绘着鸾凤的风筝掠过琉璃金瓦,渐渐化作碧空中的一粒墨痕。

春草没及脚踝,绵软如永寿宫新絮的丝褥。母亲轻哼着《采菱曲》,鬓边散落几缕乌发,被日光染成淡淡的金棕。那时她的笑意尚能抵达眼底,不像如今,纵使凤唇弯起如月,眸光却似凝着千尺寒潭,深不可测。

而今夜夜萦绕于梦境的,竟是那年失控飘远的风筝。丝线曾深深勒入他稚嫩掌心,直至他含笑轻语:“且由它去罢。”那风筝竟真毫不回首地乘风而去,越过重重宫墙,越过西山之巅,最终消逝于炽烈耀目的日晖之中。

每于惊醒之际,唯见明月映照空庭,而现实中母亲正端坐于咫尺之外的龙椅之上,朱批落笔沙沙作响,竟似极当年风筝线骤然崩断时的袅袅余音。

再度临朝,永璇已学会在适当的时刻微微颔首,在母亲眼风扫来时保持缄默,连呼吸皆循着丹墀上传来的暗示起伏。

直至廷议将散,百官笏板渐次垂落之际,他忽然挺直了始终微驼的脊背,扬高声量道:“朕欲南巡!”

四下骤然寂然。唯闻御香袅袅浮动,二十四扇云母屏风折射出恍惚迷离的光晕。永璇的声音仍在殿梁之间颤动不息,宛若一只误入煌煌殿宇的雀鸟,不住扑棱着翅膀,一次次撞上描金藻井。

魏嬿婉唇角浮起一丝浅笑,温声道:“皇上圣明。江南乃漕运命脉,皇上亲临巡察,正可彰天威而肃纲纪。当年圣祖六次南巡,治河工、察吏治;世宗虽未亲至,却于奏折中朱批‘须得亲见民生’。皇上当效先皇,且命两江总督先行呈报漕运、盐课、刑狱三册,沿途州县八十岁以上耆老可赐肉帛,狱中囚犯需亲审十分之一。”

她倾身替永璇正了正略歪的朝冠:“这些章程,哀家会着军机处拟个条陈。皇上大了,总要亲政,便从这南巡始罢。”玉指掠过幼帝颤抖的肩头,在百官山呼万岁的声浪中轻轻补了一句:“只是莫要学那隋炀帝,龙舟未发而天下已疲。”

永璇的南巡仪仗远比祖制简薄。龙舟减至十六艘,随行官员削去八成。他拒住沿途修建的行宫,只择寻常官衙后厢下榻;脱下十二章纹龙袍,换作青棉直裰,竟与寒门学子无异。

至江南地界,但见市井繁华竟胜京畿。长街两侧商铺栉比,绫罗绸缎与粗布葛衣摩肩接踵。最奇者,往来女子多不戴帷帽,或挎篮叫卖新采莲藕,或当垆斟酒言笑自如,纵是风吹日晒使得肌肤粗粝,眉目间却俱是蓬勃生气。

这日舟泊嘉兴,忽见十余名青衫女子负剑疾行,肩背挺直如松。问及方知是赴京应女武试的考生。“如今太后新政,闺阁也能考武秀才!”卖菱角的老妪笑道,“去年邻家姑娘中了武举人,竟领了漕运押标的差事!”

漫步城中,茶肆里女先生击板说书,堂下喝彩声如潮;私塾窗内传出女童清朗诵新《女诫》:“今者生女三日,设玉圭于东阁,陈诗书于西厢。女子生而承天立极,当以明月为佩,以青云为阶。”

永璇立在稻香四溢的街口,听得两个老农闲谈:“糙米现下才十五文一升,搁先皇时哪敢想哟!”“可不?自太后着人重修了吴淞江,这两年再没闹过水患!”

恰逢一队女镖师押镖而过,玄色劲装上金线绣着‘天下第一镖’字样。夕阳为她们的身影镀上金边,如敦煌壁画里的飞天跃入尘世。

三五垂髫小儿骑着竹马穿街而过,拍手唱道:

“金梭梭,银梭梭,太后娘娘织天河~ 织得米粮堆满廒,织得河伯收洪波! 拆了绣楼考女科,金銮殿上状元多~ 谁说女子不如郎?且看凤凰出茧罗!”

歌声脆似银铃,惊起柳梢数只黄莺。有个扎双螺髻的小丫头追着童谣蹦跳,腰间玉佩刻着‘巾帼书院’字样。路旁老丈捻须笑道:“这些小猢狲唱的新调,比老夫背的《千字文》还顺溜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