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流影乱·暴徒义军(第2页)
“喊冤?”穆之的眉峰骤然挑起,一丝锐利的光芒在眼底闪过。
“是!为首那个,”东野轩指向一个满脸络腮胡、额头有一道狰狞刀疤的汉子,“叫嚷着:‘狗官!睁开你们的狗眼看看!老子叫赵铁山!祖上三代跟着大靖镇北将军陈镇远在锁龙关外血战蛮族!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那昏君听信严崇(大靖末期权相)那老贼的谗言,诬陷陈将军通敌!一道圣旨,满门忠烈啊!男丁斩首,女眷充入教坊司!老子是陈将军的亲兵队长,被定为附逆,脸上烙了‘逆’字,发配到这宁古塔鬼地方等死!我们不是贼!我们是讨还血债!为将军雪耻!’”
东野轩顿了顿,指向另一个身材瘦削、眼神却异常执拗的青年:“还有这个,叫王栓子。他嘶吼:‘我爹是大靖吏部清吏司主事王允清!就因为上疏弹劾严崇十大罪,反被那老贼构陷下狱,活活折磨致死!家产抄没,我娘和姐姐…被没入教坊司…我那年才十二岁,脸上刺了字,跟着流放队伍走到这里,爹的尸骨就埋在路边的乱葬岗!这世道不公,还不许我们讨个说法?’他们口中的‘秃镖’,被一些人私下称为‘陈将军旧部’或‘恩公’,据说一直在暗中联络像他们这样的人,许诺时机一到,带他们‘雪冤复国’!”
“雪冤…复国!”这四个字如同四把冰冷的凿子,狠狠凿在穆之一直以来秉持的“平乱安民”、“维护大雍律法纲纪”的信念基石之上!他猛地转头,目光如炬,再次投向黑风坳内那三百张在火光映照下显得格外凄苦和愤怒的脸孔。他们真的是影密卫用谎言和阴谋煽动起来的、纯粹的暴徒吗?还是说,这汹涌澎湃、几乎要冲破理智堤坝的仇恨怒潮之下,翻滚着的是被大雍新朝刻意忽略、被历史尘埃粗暴掩埋的滔天血泪与旷世奇冤?
一股彻骨的寒意,从穆之的脊椎骨一路窜上天灵盖。他意识到,影密卫的可怕,远非其精密的阴谋和强大的武力(如神出鬼没的“影锥”)所能涵盖。他们最毒辣的一招,是精准地找到了这片苦寒流放之地底下,那早已化脓溃烂、深可见骨的历史疮疤!他们毫不犹豫地将它撕开,在血淋淋的伤口上撒盐,再浇上火油!他们将那些背负着真实而沉重的血海深仇、对前朝大靖怀有复杂情感的流犯,与精心策划的瘟疫、暴动捆绑在一起,塑造成手中最锋利、同时也最悲哀、最易被点燃的刀!“秃镖”所许诺的“复国”,不过是一个遥不可及、用以蛊惑人心的幻梦泡影,其真实目的,就是利用这份沉甸甸的历史血债,搅乱宁古塔,乃至撼动整个大雍北疆的稳定!
“带我去审讯记录,还有从这些人身上搜出的所有物品,尤其是任何带字的东西!”穆之的声音低沉而急促,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在东野轩临时搭建、尚弥漫着皮革和铁锈气息的军帐内,炭盆散发着微弱的热量。穆之坐在简陋的行军马扎上,借着牛油蜡烛摇曳的光芒,仔细翻阅着厚厚一沓审讯笔录。笔录上的字迹因记录者的匆忙而略显潦草,但那些流犯探子嘶吼出的控诉,字字泣血,力透纸背。旁边摊开着几件搜获的物品:几块用简陋工具刻划着荒原“疙瘩包”分布和路径的粗糙木片,几枚颜色奇特的石子作为联络信物,还有…几张被反复揉搓、几乎快要碎裂的泛黄纸片。纸片上的字迹歪歪扭扭,显然是文化不高者所书,内容却触目惊心:
“…陈将军…冤…锁龙关…血战…功勋反成罪证…天理何在…”
“…吏部王主事…刚直…弹劾严贼…反坐…家破人亡…妻女沦落风尘…吾辈…恨!恨!恨!”
“…秃将军…乃陈帅旧部…义薄云天…收留吾等孤魂…聚义旗下…忍辱负重…待时而动…雪靖耻…复河山…”
这些零碎、悲愤、带着浓厚前朝印记的控诉与口号,像一块块染血的拼图,在穆之脑海中艰难地拼凑出一个被大雍新朝有意无意忽视、刻意遗忘的黑暗角落。他出身钟鸣鼎食的孤氏门阀,对大靖末年的党争倾轧、权相(严崇)乱政、冤狱横行、边将蒙冤之事并非一无所闻。大雍新朝鼎革,百废待兴,为了迅速稳定局面,避免前朝旧势力反扑,许多涉及前朝勋贵、官员、将领的大案要案被匆匆盖棺定论,大批相关人员及其亲族被冠以“逆党”、“罪余”之名,流放至宁古塔这等苦寒绝域,任其在严苛的劳役和无望的监禁中自生自灭。在官方的卷宗里,他们是需要严加管束的“潜在威胁”,是“前朝余孽”。但在他们自己泣血的呐喊中,他们是忠良之后,是蒙受不白之冤的可怜人!是大靖崩塌时无辜的殉葬品!
穆之强压着心头的惊涛骇浪,向东野轩索要了行辕档案库中,关于宁古塔部分流犯背景的副本——这些通常是作为“管束依据”而誊录的冰冷记录。他快速翻阅着,目光在几个熟悉的名字上凝固:
赵铁山,原大雍镇北将军陈镇远亲兵队长。陈镇远锁龙关通敌案发(大雍神武三十七年),满门抄斩。赵铁山等亲卫以‘附逆’罪,黥面,流放宁古塔。备注:性情凶悍,需严加看管。”
“王栓子,原大雍吏部清吏司主事王允清家仆之子。王允清弹劾严崇十大罪案发(大雍神武三十九年),下狱身死,家产抄没,妻女没入教坊司。男丁王栓子(时年十二),刺配宁古塔为奴。备注:体弱,然心怀怨望。”
“李老蔫,原大雍北境烽燧堡戍卒。因所属堡寨被疑‘私通蛮族’(无实据),全堡戍卒除战死者外,余者皆以‘失地’罪流放宁古塔。备注:沉默寡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