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流影乱·百年光阴
姑苏城,杨顾府邸。春深似海,暖风裹挟着草木的芬芳穿堂过户,却吹不散水榭深处那间静室里的沉沉暮气与药石苦味。王景明盘膝坐在一方冰凉的墨玉蒲团上,双目紧闭,周身气息晦涩流转,时而如寒潭死寂,时而又似有岩浆在皮下奔突。他脸上覆盖着一层不正常的灰败,额角青筋隐现,每一次悠长的吐纳都带着细微的颤抖,仿佛在极力压制着什么。
三个月前,他带着顾朝夕从黑水沼泽那九死一生的毒瘴迷阵中逃出,燃血焚影的代价与顾朝夕重伤垂死带来的拖累,几乎耗尽了他最后的本源。若非凭着对姑苏这处隐秘据点的熟悉,借水道悄然潜入,恐怕早已曝尸荒野。饶是如此,伤势依旧沉重得超乎想象。
脚步声轻响,杨顾端着药碗走了进来。他依旧是一副江南富家公子的儒雅打扮,眉宇间却比三个月前更多了几分挥之不去的倦怠与疏离。他看着蒲团上气息不稳的王景明,将药碗轻轻放在一旁的矮几上,声音平淡无波:
“都督,可好些了?”
王景明缓缓睁开眼。那双曾令无数人胆寒的枭雄之目,此刻布满了浑浊的血丝,深处是难以掩饰的疲惫与虚弱。他试图起身,却被体内一阵剧烈的绞痛逼得闷哼一声,重新跌坐回去。
“殿下…” 他声音沙哑干涩,带着浓重的痰音,“恕老臣…有伤在身,不能…全礼了。” 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肺腑里艰难地挤出来。
杨顾看着他强撑的模样,眼神复杂,沉默了片刻,终是轻叹一声:“都督…事已至此,宁古塔根基尽毁,影密卫骨干十不存一…您…还不肯放弃吗?” 他的声音很轻,却像是一根冰冷的针,刺破了静室压抑的空气。“大靖…已经亡了快百年了。尘归尘,土归土。”
“殿下!” 王景明猛地抬头,浑浊的眼珠骤然爆发出骇人的精光,如同濒死野兽最后的凶悍,他死死盯着杨顾,胸膛剧烈起伏,带动着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嘴角甚至溢出了一丝暗红的血沫。“咳咳…谁都可以忘!天下人都可以忘!但殿下您…您不能忘!您是…是先帝唯一的血脉!是大靖…最后的…龙种!这亡国之恨…这血海深仇…如何能放?如何敢放?!” 他的声音因激动而拔高,带着一种近乎癫狂的执着,却又被剧烈的咳嗽打断,显得支离破碎,凄厉无比。
杨顾静静地看着他咳血,看着他眼中那燃烧了百年的、名为“复国”的业火,眉头却越皱越紧。他缓缓摇头,语气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清醒:“亡国之恨?血海深仇?都督,您谋划了一甲子,起事不下十次,从西北边陲到江南腹地,哪一次不是血流成河?哪一次不是转瞬即灭?除了跟着您一起被埋葬的那些忠魂枯骨,这天下,还有几人记得所谓的大靖?” 他顿了顿,目光投向窗外明媚的春光,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眼下的大雍…虽有弊政,却也大体承平。百姓所求,不过一口饱饭,一片安身瓦。我们…又何必执着于那镜花水月般的旧朝幻影?平添这无数杀孽?”
“殿下!” 王景明嘶吼出声,灰败的脸上因愤怒和绝望涌起病态的潮红,“您…您竟说出此等…此等丧志之言!咳咳咳…” 又是一阵猛咳,他佝偻着身体,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咳出来。
杨顾眼中闪过一丝不忍,但更多的是无奈与疏离。他上前一步,却并非搀扶,只是将药碗又往前推了推:“都督,药快凉了。您…保重身体要紧。” 他看着王景明痛苦喘息的样子,沉默片刻,最终化作一声更深的叹息,转身欲走。
“殿下!” 王景明挣扎着抬起头,血红的眼睛死死盯着杨顾的背影,声音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悲凉,“一定要…有所失,才能…有所得吗?这百年心血…这无数牺牲…就真的…毫无意义吗?”
杨顾的脚步在门口顿住,却没有回头。阳光勾勒出他清瘦挺拔的背影,却透着一种无法言说的寂寥与决绝。
“都督身体不适,还是…好生静养吧。我…晚些时候再来看您。” 平淡的话语落下,门扉被轻轻带上,隔绝了春光,也隔绝了王景明那燃烧着绝望火焰的目光。
静室里,只剩下王景明粗重而痛苦的喘息,以及那浓得化不开的药味和死寂。
杨顾的脚步声彻底远去。王景明支撑身体的手臂终于脱力,整个人颓然倒在冰冷的墨玉蒲团上。剧烈的咳嗽再次袭来,咳得他蜷缩成一团,暗红的血沫染脏了衣襟。身体的痛苦远不及杨顾那番话带来的万箭穿心之痛。
亡国…百年…无意义…
这几个字眼如同淬毒的匕首,反复搅动着他早已千疮百孔的灵魂。
——闪回:一百一十年前·江南·灼灼桃夭——
光影流转,刺鼻的药味被浓郁的桃花甜香取代。年轻的王景明,一袭青衫,意气风发,剑眉星目间尽是飞扬的神采。他策马奔腾在一片绚烂如云霞的桃林之中,身后传来银铃般的笑声。一个身着鹅黄襦裙的少女(云曦)策马紧追,乌发如瀑,笑靥比满林桃花更加明媚动人。她追上他,两匹马并辔而行,花瓣如雨,落在他们的发间、肩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