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少羽 作品

第48章 未来信笺

浓稠如墨的夜色沉甸甸地压在京城之上,西郊玉泉山如一条隐没于黑暗的巨兽脊背。毗邻其侧的私家园林“颐园”,本该是沈万金耗尽十年心血、堆金砌玉而成的世外桃源,琼楼玉宇掩映奇峰,曲水流觞低回九曲,草木华滋暗藏泼天富贵。然而此刻,这座金玉囚笼深处漫溢的恐慌,却比这无月之夜更为浓重、更为窒息。

颐园的核心,正堂“金玉满堂”厅内,空气仿佛凝固成了冰冷的铅块,每一次呼吸都艰难滞涩。厅内烛火摇曳,光影在名贵的紫檀家具和雪白的波斯地毯上投下扭曲跳动的暗影。六旬巨贾沈万金,名震九州的活财神,此刻如同一尊泥塑的金身罗汉轰然崩塌,瘫坐在那张覆盖着完整雪白虎皮的紫檀太师椅上。平日红光满面的脸庞,此刻被一层令人心惊的惨金死气笼罩,豆大的冷汗源源不断地从额角、脖颈滚落,浸透了他价值千金的苏绣长衫,前襟深色一片。他那双因富贵而显得肉厚的手掌,此刻正死死攥着一页信笺,指关节因过度用力而暴突泛白,无法抑制的剧烈颤抖,如同风中落叶,从指尖一路蔓延至肥胖的双肩、乃至全身,仿佛他整个灵魂都在被无形的恐惧利爪撕扯、剥离。

“老……老爷息怒!老爷千万息怒啊!”管家沈福早已匍匐在地,额头紧贴冰冷的金砖地面,声音里带着哭腔和末日临头般的惶恐,“这……这信中……究竟是何等妖言?竟让您……”

沈万金猛地抬起头,眼珠子几乎要瞪出眶外,那曾经精光四射的眸子里,此刻翻涌着惊涛骇浪般的难以置信和深植骨髓的极致恐惧。他的嗓音嘶哑干裂,仿佛被粗粝的砂纸磨过喉咙:“二……二十年……二十年后的我……来信……告警啊!”他几乎是吼出来的,声音在空旷奢靡却压抑无比的大厅里激起沉闷的回响,“信上说!说我会死!死在我亲孙……沈浪的手上!死状……惨绝人寰!”他似乎用尽了全身力气,颤抖的手指如利箭般戳向信笺末端所附的一幅简略图示,“看!勒毙!活活勒死!画得清清楚楚!那畜生……沈浪他……就在我背后!就用那根御赐的……玉带……!荒谬!荒谬绝伦!!”字字泣血,状若疯魔。

“未来……未来的您给现在的您写信?”沈福以及跪在周遭大气不敢喘的仆役们,只觉一股寒气嗖地从尾椎骨直冲天灵盖,头皮瞬间炸开,汗毛倒竖。这何止是妖言,这简直是来自幽冥地府的索命符!

“千真万确!千真万确啊!”沈万金如同被蝎子蜇了般从椅中弹起,又重重跌坐回去,他猛地将那要命的信笺拍在沉重的紫檀桌案上,发出“啪”一声脆响,因极度惊恐而拔高的嗓音近乎尖利,“你们睁大眼睛瞧!御赐特供的‘金粟笺’,内里暗织‘万金印’纹路——这印记!普天之下除我沈家血脉中枢核心几人,绝无人知!再看这笔迹!”他指着纸上那熟悉的笔走龙蛇,每一个转折,每一个顿挫都浸透着他个人独有的习惯,“这分明就是我的字!透骨的像!只是……只是更添几分暮气沉沉!还有这印!”他哆嗦着指向信末那方鲜红刺眼的“颐园主人沈万金印”,“此印乃是老夫六十寿辰时以羊脂美玉新刻,印钮秘密镂空处……刻有一个‘寿’字!此乃绝密!唯有……唯有我本人知晓!你们说!这信……这信……不是二十年后的沈万金所寄!还能有谁?!”

“金玉满堂”厅内一片死寂,落针可闻。浓重的檀香也掩不住众人心头弥漫的恐惧。笃信鬼神、因果报应的沈万金,心理防线在这一刻彻底崩塌粉碎。来自“未来自己”那鲜血淋漓的诅咒,如同跗骨之蛆,瞬间蚕食掉了他残存的理智与骨肉亲情。他一连串嘶声尖叫着下达指令:颐园立即戒严!四方门闩落锁!府中护卫力量增派三倍!各处加双岗!如临大敌!严密盘查!尤其……严禁他那唯一的孙子——沈浪,踏入他周身十丈之内!违令者,乱棍打死!

沈浪,他那早逝独子留下的唯一血脉,年方二十,生得玉质金相,英俊非凡,内里却是不折不扣、彻头彻尾的纨绔膏粱。斗鸡走狗,豪赌千金,章台走马,眠花宿柳,挥霍银钱如同泼洒泥土,恶名传遍九城,是京城浪荡子中臭名昭着的魁首。沈万金对这孽孙,情感极为复杂,既有对血裔的舐犊,又有对败家子的滔天恨铁不成钢,平日里非打即骂,苛责鞭笞不断。长年累月,嫌隙如沟壑,积怨似寒冰,祖孙之情早已扭曲,势同水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