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3章 天子(二)
第473章 天子(二)
天光将明未明,风卷着未散的血腥气和草屑,呜咽着掠过。
萧砚站在一处视野开阔的高坡上,甲胄外随意罩了件深色披风,目光沉静地扫视着远处。
晋军残部营地的灯火稀疏黯淡,如同风中残烛,而高坡下,己方休整的篝火则星星点点,蔓延开去。更远处,是昨日鏖战留下的狼藉战场,在灰白的天幕下,只余一片模糊的暗红。
一阵不徐不疾的马蹄声由远及近,最终停驻坡下。萧砚并未回头,似乎早已料到,目光依旧凝望着天际线那抹将明未明的微光,久久出神。
李茂贞翻身下马,将缰绳丢给一旁的石敬瑭,独自一人,一步步走上高坡。连番恶战与连夜奔波,令他身上的袍服显得陈旧不堪,几处破损沾染着泥污,却依旧被他穿得笔挺。
他走到萧砚身侧三步外站定,但并未行礼,身姿一如既往的挺拔,一双异瞳在昏暗的晨光中显得格外深邃,带着几分审视,也带着一种卸下了某种重负的平静。
“秦王好兴致。”李茂贞开口,声音带着几分沙哑的疲惫,打破了山岗的寂静。他的目光同样投向下方那片沉寂的战场,“大战方歇,尸骨未寒,便于此观星望野……此等心性,确非常人可为。”
萧砚缓缓侧身,脸上并无意外,只是在思忖一二后,嘴角牵起一道若有似无的笑意:“卫王此来,亦非为观此战后残景吧”
李茂贞沉默了一会,晨风拂过他破损的袍角。再开口时,声音更低沉了几分:“此来叨扰,非为军务。是有几句话……”他顿了顿,目光转向萧砚,“想与你说。”
萧砚微微颔首,眼中了然之色更深。他负手复望向东方那片渐染微光的天际,缓缓道:“卫王想说什么,我心中已隐约有数。凤翔一别,不过年余光阴,漠北再逢,已是此般光景,世事轮转,确也难料……卫王若有什么心理话,但讲无妨。”
短暂的沉默一会。
寒风掠过坡顶,卷动两人的衣袂,亦卷起李茂贞几缕散落的鬓间白发。
李茂贞亦望着那片正被晨光浸染的天际,怔然片刻。眼中的复杂情绪翻涌,但最终只是化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消散在风里。
“我此来,”他直视萧砚,语气恢复了惯常的冷傲,却少了几分往日的锋锐,“非为邀功请赏,更非贪图昔日云姬于书信中许下的‘长孙无忌’之位。那些承诺、富贵,于我而言,不过镜水月,过眼云烟,早已不值一提。”
他的目光掠过萧砚,投向更广阔的、正被晨光一点点侵染的荒原。仿佛透过它看到了更广阔的天地,看到了自己半生戎马、争雄逐鹿的过往。
金戈铁马,旌旗蔽日,宫阙倾颓,血流漂杵……
“我李茂贞,争雄半生,所求为何无非岐国基业,宋氏荣耀。然天下大势,却早已在你掌中翻覆。自你入主汴梁,掌控梁朝,收河北,平草原,定岐蜀……凤翔宫阙,岐地山河,亦已尽在你手。如此种种,我又何尝不知早已失去与你争天下的资格昔日凤翔之败,非战之罪,实乃天命、人心,皆归于你萧砚,我败的不冤。”
他顿了顿,复而用平静的语调继续道:“过往所为,争岐国基业,寻龙泉之秘,乃至负气出走草原,扶持耶律剌葛那等蠢物……细究起来,无非‘不甘’二字作祟。不甘这江山倾颓于朱温之手,不甘岐国基业在我手中拱手让人,不甘……碌碌一生,空负此身。”
萧砚负手眺望天色,只是静静的听着。
而李茂贞的目光重新聚焦在萧砚身上,复而踱步走至萧砚身侧,亦未去看后者,亦未远观天色,只是继续坦然道:“你做到了我想做而未能成之事。终结乱世,再造乾坤……这八个字的分量,我如今,方知一二。”
山风似乎在这一刻停歇了。
萧砚安静地听着,脸上没有胜利者的倨傲,亦无什么棋逢对手的刻意尊重。因为这份不甘,他感同身受,那是乱世中每一个有野心、有抱负的灵魂都无法逃脱的烙印。
他只是轻笑一声:“所谓功业千秋,你我都只是过客。若说再造乾坤,今时亦也言之尚早。然卫王能勘破此‘不甘’二字……这份彻悟,却是要远远胜过我的。”
李茂贞听完萧砚的话,微微一怔,神色似有微澜乍起又平复,旋即只是自嘲一笑,而后在深吸一口气过后,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重新看向萧砚时,适才那平静的声音陡然变得无比郑重,甚至带上了一丝微不可察的、近乎恳求的意味。
“我如今舍却一身,放下过往的执念与仇隙,非是惧你兵锋之利,更非为苟且偷生。所求者,唯有一事,还望秦王应我……”
萧砚终于转过身,目光沉静地落在李茂贞身上,双眸虚掩:“卫王请讲。”
“萧砚。云姬与你之事,木已成舟。她腹中所怀,亦乃吾亲甥,但我所言,非是此事。”
李茂贞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词句,每一个字都吐得甚是清晰:“岐国乃我与云姬半生心血所系,而岐地军民,随我兄妹多年,历经战乱,所求不过一方安宁。你为人主,我信你必能善待天下,善待岐国。然有一事,我愿以自身性命,换你一诺……”
他上前一步,双眼死死锁住萧砚的眼睛:
“非我危言耸听,古往今来,坐上那至高之位者,权柄加身日久,还记得起兵初衷者少之又少,初心蒙尘者更是比比皆是。遍观史籍,少年热血,都终将冷却于孤家寡人的御座之下。如今天下将定,新朝鼎立,我别无他求,只求你在登临九五,手握生杀予夺之权柄,成为那真正孤悬于九天之上的天子后……”
李茂贞的声音极为诚恳,甚至带上了几分轻颤:“求你,念及云姬腹中即将诞下的孩儿,亦是你的骨血,莫要因我李茂贞过往之悖逆,在未来的某一日、某一朝,迁怒于他们母子。云姬她……自嫁你之日起,心之所系,身之所托,从未负你分毫……”
最后几个字,李茂贞几乎是咬着牙说出来的,却是颇有一种带着孤注一掷的分量。他自然知道言多必失,更知道为人主者,不喜
“孤家寡人……”但萧砚只是低声重复着这个词,面上并无他色,似乎并不意外李茂贞的这片诚挚之言,甚至掠过一丝深沉的思索。
因为于古往今来几乎所有人而言,这段话更像是一种陈述,一种由史籍记载甚至是李茂贞本人经历过并为之恐惧的必然法则。
能摆脱这个法则的,是圣人,是贤哲,是先生,却偏偏不是皇帝。
萧砚没有立刻回答,只是再次将目光投向远方,那地平线上,第一缕金色的晨曦正奋力刺破厚重的云层,将黑暗撕开一道缝隙,预示着新一天即将来临。
“帝王之路,确易孤寂。”
良久,萧砚收回目光,重新看向眼前这位放下一切、只为至亲求一个渺茫保障的昔日枭雄。他的眼神不再虚掩,而是坦荡、明亮,如同那破晓的晨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