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3章 天子(二)(第2页)

“高居九重,所见所闻,皆被层层遮蔽。耳边颂歌盈耳,脚下群臣俯首,久而久之,便如身处琉璃塔中,四顾茫然,不识人间烟火,不闻黎民疾苦,不顾亲情伦理。热血冷却,初心蒙尘,确如史书所载,是常事,甚至是……易事。”

他顿了顿,目光如炬,直视李茂贞,而后换了一个称呼。

“然,外兄,你可知这‘易’字,恰恰是我萧砚此生最不愿触碰之字若论‘易’,割据一方称王称霸最易,穷兵黩武满足私欲最易,视万民为草芥、行暴虐之事最易。然则,这非我起兵之初,亦非我心中之衷。”

李茂贞一怔,而后便见萧砚倏然长笑,进而按着腰带回身望向天际,仿佛在向天地宣告,又似在叩问自己的内心:“我提三尺剑,聚八方豪杰,披荆斩棘,血染山河,所为何来是为登上那御座,成为下一个令苍生战栗的孤家寡人吗非也……”

萧砚再笑一声,而后不慌不忙,挥手扫过身前的晨雾、血气,最终指向那一抹跃跃欲试的晨曦光芒。

“是为了终结这百年乱世,是为了让如岐地军民般饱受离乱之苦的百姓,能真正安享太平。是为了这天下,不再有父子相残、兄弟阋墙之痛。是为了让每一个黎明,都如眼前这般,是希望之始,而非苦难之续。”

晨风阵阵,河山巍然,其声也轻,其言亦重。

在高坡下恭敬等候的石敬瑭好像听到了什么,惊愕抬头,再一望对面,倚着马背环胸而立的李存忍更是早已直身而起,目光紧紧锁住坡顶。

而高坡之上,萧砚的目光回落在一旁再度怔住的李茂贞身上,双眸锐利而真诚。

“云姬是我的妻子,她腹中是我的骨肉,是我萧砚在这世间的延续,亦是未来。他们是我的家,是我在这条孤寂帝路上,最重要的牵绊与温度。若我连自己的妻儿都不能真心相待,因过往恩怨迁怒无辜,那与我所鄙弃的暴戾昏君又有何异我又有何面目,以‘明主’自居,谈何善待天下”

萧砚的语气渐渐平缓,却更显郑重:“李茂贞,你今日以性命相托,所求不过是一个兄长、一个母舅对至亲的护佑之心。此心,我懂。你的担忧,源于史实,源于人性之常,我亦明白。然,我萧砚今日便应你此言!”

他并未指向虚无的天地,也未按在心口,而是将背负在身后的双手缓缓移至身前,一手虚握,仿佛托着某种无形的重量,另一手则掌心向上,微微抬起,目光如炬,直视苍穹之下、山河之间,声音穿透晨风。

“我萧砚在此立誓:无论他日我身居何位,手握何等权柄,云姬永远是我萧砚明媒正娶的妻子,她的孩子永远是我萧砚的嫡亲骨血。他们母子,只要不负天下,不负苍生,不负我萧氏门楣,便永享尊荣,永受庇护。过往恩怨,止于我萧砚与你李茂贞此身。迁怒妻儿之事,绝无可能。此诺,天地可鉴,山河为证。若违此誓,教我身死国灭,为天下所共弃!”

李茂贞怔怔望着萧砚的背影。

那番话,那份气魄,那掷地有声、以山河为证的誓言,狠狠砸在他心头最深的顾虑之上。

他眼中复杂的情绪剧烈翻涌,有难以置信的震动,更有长久重压骤然卸下的虚脱。他异瞳中最后一点锋芒彻底敛去,只剩下一种尘埃落定的释然,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对眼前这位未来帝王的敬意。

萧砚缓缓放下手,目光转向李茂贞,又道:“至于外兄你,所谓李茂贞也好、宋文通也罢,当世豪杰。你为岐国、为云姬所做的一切,功过是非,自有后人评说。但今日,你为至亲放下刀兵,这份担当,萧某敬重。”

李茂贞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震。但他没有再看萧砚,眼睛只是盯着地面,其间翻涌的释然、快慰、残余的不甘……种种如是,此时此刻,却是尽数沉淀、消散。

山风吹动他身上的衣袍,猎猎作响,仿佛在为一段过往送行。

李茂贞长笑一声,整理了一下衣袍,随即在萧砚的目光注视下,这位曾经的岐王,双膝一曲,竟是以最隆重的大礼,深深拜伏于地。

所谓三跪九叩,其人每一个动作都一丝不苟,直至最后一次叩首后,便不再直起上身。

“罪臣李茂贞,叩谢殿下天恩。殿下胸襟似海,罪臣心悦诚服……”

萧砚看着拜伏在地的李茂贞,亦有几分豁达,此桩事了,亦算了却了一件女帝的心事,于公于私,都足让人快慰。

他没有立刻让其起身,而是任这庄重的臣服之礼在晨光中定格了片刻,方才俯身虚扶了下。

“起来吧。过往种种,如云烟散。外兄既已归心,望你日后,不负今日之言,不负云姬之望。”

李茂贞什么也没再说,只是极其轻微地点了点头。他最后看了一眼萧砚,眼神复杂却最终归于一片沉寂的坦然。他不再停留,只是复又深深一揖,然后转身,一步一步,走下高坡而去。

萧砚目送着他离去,直到其人彻底消失在山石之后。山岗上,只剩下他一人,与呼啸的风。

天色由深灰转为鱼肚白,东方天际的云层几乎尽数被染上淡淡的金边。山岗下传来轻微却整齐的马蹄声和甲胄叶片摩擦的细碎声响,打破了山顶的沉寂。

述里朵在一众宫卫的簇拥下登上山岗。她身着便于行动的皮甲戎装,外罩一件厚实的银狐裘氅,风尘仆仆,鬓角几缕发丝被寒风拂乱,贴在微凉的脸颊上,难掩其眉宇间天生的英气,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倦色。

她的目光几乎是第一时间就锁定了崖边那道身影,数年未见,岁月似乎并未在他身上留下太多痕迹,唯有那份挺拔与沉稳反而更甚往昔。

看到他的瞬间,述里朵的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那是一种混合着久别重逢的悸动、难以言喻的牵挂,以及一抹连她自己都未曾深究的、隐秘的委屈。

她抿了抿略显干涩的唇,抬手示意世里奇香与世里雪鹘止步,独自走上前去。

述里朵走到萧砚身侧稍后方,距离不远不近,既能感受到他周身萦绕的、混合着血腥与霜寒的气息,又保持着漠北太后应有的矜持。

“秦王一夜未眠”她的声音在晨风中响起,依旧是漠北太后特有的清亮威严,但若细听,语气中那威严的底色下,又分明比平日多了几分难以言喻的柔和。“战局已定,何不稍作歇息后续粮秣辎重,我已亲自押运抵达,将士们稍后便可饱餐。”

萧砚闻声回头。当他的目光落在述里朵身上时,脸上自然而然地露出一抹笑意,瞬间驱散了他眉宇间的沉凝与肃杀:“太后辛苦。千里驰援,雪中送炭,解了燃眉之急。粮秣安顿,将士归心,此役太后居功至伟。”

然而,这份所谓感谢落在述里朵耳中,却让她心底莫名泛起一丝难以言喻的失望。

他的语气显然很是公事化,感谢,清晰、得体,却也带着一层无形的距离。甚至,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这所谓“居功至伟”的客套,听起来竟比漠北的寒风还要疏离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