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6章 天子(十二)(第2页)

萧砚兀自负手,指尖无意识的捻着手中水袋的系绳,目光一面落在李嗣源被拽离的背影上,一面思忖着。

“秦王果然是好威风”

一道耻笑从身后传来,萧砚闻声回头望去,便见降臣从室内走出来,然后斜斜倚在木门框上。

她身上松松垮垮地披着他的旧氅,氅衣对她来说过于宽大,几乎将她整个人裹住,只露出一张素面朝天却依旧难掩殊色的脸。晨光勾勒着她略显苍白的侧颜,几缕发丝慵懒地垂在颊边,桃花眼微眯着看他。

她就那样斜倚着,象一株被霜打过,却依旧带着刺的野蔷薇,魅惑又张扬。

萧砚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片刻,走近了几步。

“本王这点威风,”他微微一顿,不自主的笑了一声,亦凑过去,只用二人互相才能听得见的声音道,“不及降娘子昨夜哭的威风”

降臣倚着门框的身体几不可察的微微一僵,那双桃花眼瞬间睁大了些,脸颊也飞快地掠过一抹极淡的红晕。她下意识地紧了紧裹在身上的旧氅,然后羞恼的啐了一声:“呸,要不是因为那法子能最快让功法稳定下来,才不会让你得意!”

看着她主动敞开心扉并且恢复了以往伶牙俐齿的模样,萧砚亦是油然轻松起来,眼底的笑意更深了些,亦不会再提关于思玉丹的旧事,昨夜他帮助降臣稳固了功法后,降臣撑着疲惫已与他讲了许多,而往事既如长夜而去,便无需再深掘。看书屋暁说枉 埂辛醉全

“何不多睡一会?”

“听见我的秦王殿下在外头耍威风,怎么可能不出来看一眼?”

降臣横了萧砚一眼,只是自然对谷口的方向挑了挑下巴,道:“说吧,想利用那厮做什么?有没有我们能帮忙的。”

说罢,她又思忖了下,冷眼道:“李嗣源这人既知我在此处,又故意利用这一消息引你到此,分明是想借多阔霍之手谋害于你,按照多阔霍对李唐宗室的恨意,她若真藏了后手,你此行必有性命之危。所以你今日不杀他,等此事过后,我也不会留他的命。”

萧砚看了她一眼,便想到昨夜谈及此事时降臣的后怕,遂笑了一下,不过只是道:“其人若有这个命,那也是他的本事。”

说着,他便徐徐道:“太原内乱是虚是实,何时爆发,非我眼下能控。但‘晋国检校太尉李存仁’的身份,当下确是一张名帖。”

降臣回头望去,美眸中光芒一闪:“以其人之道,直取云州?”

萧砚眯眼一笑,并未答话。

而降臣则眼珠子一转,对着倚墙而立的侯卿和屋脊上那道小小的身影招了招手,声音清亮。

“侯卿,莹勾,你们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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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风猎猎,抽打在云州城高耸的箭楼之上,青灰色的条石城墙在阴沉的天幕下透着满满的肃杀之气。垛口后,守军士卒严阵以待,死死眺望着城外远处的原野。

且说,云州地处阴山南麓,自古便是河套农耕地区与北方游牧民族的交接前沿,不管在哪朝哪代,都是游牧民族进入中原的最佳捷径。

隋唐两代王朝,云州都是北方边防的内核重镇,作为抵御突厥、回纥等游牧民族南下的前沿屏障,与朔方、幽州共同筑成北部防线,朝廷在此屯驻的兵马规模向来都颇重,并设云州都督府统筹防务,以依托雁门关等关隘控扼中原与草原的交通要道,保障军队调度与物资转运。

安史之乱后,唐廷对边防控制力减弱,以至于云朔的边防松弛,驻军规模下降。直到李克用这一阴山大汗崛起,使阴山诸部沦为河东屏障,云州才因此再度发挥出巨大作用,成为晋国对草原用兵的重要基地。

且自从萧砚粗略臣妾草原后,云州的地位便愈加重要,无论是李克用还是李存勖,俱在此屯驻了重兵,用以防备漠北侵扰,直到此番李存勖亲征漠北,几度调用兵马,才稍显几分空虚。

不过就算如此,依照云州军事重镇的城池防备以及驻军,仍然不是萧砚之前派遣的赵思温和朱友文可以威胁的。但随着塞外战事接连失利,尤其敌军竟能直逼城下,云州驻军还是难免一时惊慌了数日。

负责协助云州防御使李存璋驻守云州的土谷浑都督李嗣恩,更是不断接到党项、鞑靼、室韦等部或试探、或询问的书信,显然是人心惶惶。

好在朱友文在云州城外游弋了数日,终究是拿此城无可奈何,让人一时心安,直到这一日,城外赵思温麾下的宫帐军突然大动,向北而去,惊得守军俱皆上城守备。

而很快,北面厮杀声、马嘶声隐隐传来,却见是一支数百人的晋军骑兵,在数量更多的宫帐军围剿下左冲右突,向南突围而来,城头之上的将卒瞬间大惊,弓弩齐齐上弦,用以准备随时接应。

终于,一小股约莫三四十骑的残兵,在主力的掩护下,硬生生撕开了包围圈的一角,狼狈不堪地冲到了城下的弓弩射程之内。

“城上守将何人?快开城门,本将乃检校太尉李存仁,有紧急军情需过云州至野狐岭面禀大王,速开城门啊。”

骑队之前,李嗣源身上满是血污策马上前,他一面嘶哑着嗓子大喊,一面频频回头望向身后,仿佛宫帐军的追兵随时会冲破阻截,将他们连人带马踏为齑粉。

土谷浑都督李嗣恩年过四旬,虽是个土谷浑人,但自少年时便被李克用收为养子,赐姓李,多年统兵驻守边陲,早已与汉人无异,自始至终只是扶着垛口,眯眼仔细辨认着城外两军厮杀,眉头紧锁。

直到认出是李嗣源突阵临于城下,其人心头才猛的一沉。

“太尉?!”李嗣恩高喊一声,“大王遣你至阴山求取圣物,你怎会在此?阴山情况如何?莫不是亦被梁军占去了?”

城下,李嗣源猛地勒住躁动的战马,在城下焦躁的打着转。

“阴山确已被梁军占去,萧砚亲率大军突袭阴山主峰,圣者为护圣物,引动山崩雪啸,重创萧砚麾下兵马,本将拼死才抢得一块圣物突围而出,萧砚追兵就在后面,其人是冲着圣物来的,李都督,快开城门,放我等进去。此物关乎大王野狐岭胜败,关乎晋国存亡,再晚就来不及了!!”

李嗣恩的目光却死死越过李嗣源,投向更远处。那里,烟尘更大,喊杀声渐歇,隐约可见宫帐军已彻底歼灭了负责阻截的晋军,正重整队列,朝着城下这最后几十骑残兵穷追而来。

“太尉恕罪,”其人叹了口气,摇了摇头,“城外梁虏环伺,虎视眈眈,此刻开门,风险太大。本将奉命镇守云州,不容有失,请太尉绕行他门,或暂避他处,待末将禀明防御使再做定夺。”

李嗣源脸上绝望之色更浓,他回头看了一眼远处战场,又看看高耸紧闭的城门,仿佛真的被逼到了绝路。牙,猛地向前策马几步,仰头悲呼:

“李都督,军情如火,片刻耽搁不得。梁虏虽在侧,但他们疏无攻城器械,城上强弓劲弩齐备,他们焉敢强攻云州?本将理解将军守土之责,不敢强求开门这样,不开城门也行。请李都督放下吊篮,只容本将与身边这两位圣者扈从上城”

他侧身指了指旁边一身布衣,沉默不语的青年,以及一个还象个半大孩子的小姑娘:“本将只须臾片刻便可上城,之后是战是守,全凭李都督决断,本将绝不再做停留!李都督,莫要尤豫了!事关大王成败,关乎晋国社稷啊!”

李嗣恩对城下三人反复扫视几遍,李嗣源不提,另外两个一个金发青年象个文弱书生,一个半大姑娘,怎么看都不象是能翻起大浪的。

他又眺望了一下远处已逼近至射程边缘、张弓搭箭蠢蠢欲动的宫帐军追兵,显然真是为了李嗣源不惜冒险闯入射程,终于,他狠狠一咬牙,做出了决断:“好,请太尉稍待,放吊篮!”

命令一下,李嗣源身后那几十骑眼见生路彻底断绝,有的发一声喊,向荒野溃逃而去,有的则悲吼着调转马头,冲向追兵,做最后的搏杀,瞬间被淹没在铁蹄刀光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