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0章 既寿永昌(三)(第2页)

外袍无声滑落在地。

片刻之后,降臣被动静挤得闷哼一声,终于无法再装睡。她猛地睁开眼,水汪汪的桃花眼羞恼地瞪了萧砚一下,声音却毫无气势:“姓萧的!你你无耻!”

她看着眼前景象,眼睛瞬间瞪大,旋即便羞耻的别过脸去,一把扯过旁边的薄毯,将自己从头到脚严严实实的裹了起来。

“要谈事去外厅谈啊算了,困死我了随你们便吧!”

锦帐低垂,烛影在墙壁上投下晃动交织的光晕。

听着尸祖与太后逐渐交杂在一起的声音,门外的钟小葵垂手肃立,眼观鼻,鼻观心,但堂堂中天位高手,在这长夜值守不过区区一个时辰,竟是几乎站立不稳。

不知过了多久,铜壶滴漏之声渐显清淅,万籁归于平静。

连绵的喘息声慢慢平复下来。降臣裹在被子里,倦极而眠,却是终于睡下。述里朵则软软的伏在萧砚的胸膛上,发丝黏在颈间,闭着眼,微微轻颤着,仿佛还在回味某种难以言说的馀韵。

萧砚长长吐出一口气,轻轻将似乎已沉沉睡去的述里朵放平在榻上,扯过锦被一角盖住榻上两人的娇躯。,咸^鱼~看·书. ′更?新¨最/全′自己则翻身下榻,随手扯过丢在一旁的外袍披在身上。

他走到窗边的矮几旁,拿起水壶,倒了满满一杯微凉的清水,仰头一饮而尽,然后又倒了半杯清水,走到内室通向露台的雕花木门边,推门而出。

夏夜的凉风瞬间涌入,吹拂着他汗湿的鬓角,带来一丝舒爽。

露台宽敞,石

栏冰凉。他倚着栏杆,俯瞰下方沉睡的云州城。月光如水,洒在鳞次栉比的屋顶上,勾勒出城池模糊的轮廓。更远处,是莽莽苍苍、在夜色中只剩下巨大黑影的阴山馀脉。

他一面慢慢饮着杯中水,一面眺望着山峦,仿佛能穿透千里的黑暗,看到那更为广阔,即将被他尽数收入囊中的天地。

手中的空杯无意识的转动着,萧砚的脸上,却是一片沉静的思索,不见半分志得意满。

称帝,似乎是水到渠成,是万众所归的必然。然而,那个至高无上的位置,对他而言,究竟意味着什么?

轻盈的脚步声自身后传来,带着一丝慵懒和满足后的绵软。

萧砚没有回头。

述里朵披着萧砚一件宽大的深色外袍,袍摆几乎曳地,将她玲胧有致的身段完全包裹。她云鬓散乱,脸上动人的红晕尚未完全褪去,走到萧砚身侧稍后一点的位置停下,同样望向南方无垠的黑暗。

夜风吹起她散落的几缕发丝,拂过她光洁的侧脸。

“九郎可是因汴梁劝进之声日盛,而心有踌躇?”她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淅,带着一丝被情欲浸润过的柔媚,“妾观大王,近来眉宇间似有重云对那九五之位,意非在此?”

萧砚的目光依旧沉在远方的黑暗中,指尖轻轻摩挲着粗糙的杯壁。他没有否认,沉默在两人之间流淌,只有夜风拂过檐角的细微呜咽。过了仿佛许久,他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象是在叩问自己,也象是在回答她:

“称帝易,做皇帝难。坐在那个位置上,一言可兴邦,一言亦可丧邦。古往今来,多少豪杰,坐上去之前,未必没有吞吐山河的雄心壮志。可坐得久了,耳边颂歌盈耳,脚下群臣俯首,眼前尽是阿腴奉承,那时再抬首,却已是四顾茫然,连来路都模糊了。”

他转过身,背靠着冰凉的石栏,面对着述里朵。月光如水银泻地,清淅勾勒出他棱角分明的侧脸轮廓,那双黑瞋瞋的眼眸在浓重的夜色里亮得惊人,仿佛蕴藏着两簇幽暗燃烧的火焰。

“你看那些人劝进,字字句句皆是忠心赤胆,实则各有盘算。或求拥立之功,为保家族百世富贵;或惧我手中寒芒毕露的兵锋,以此表忠以求苟全;更有甚者,天真的以为,定下了君臣名分,便可一切照旧,他们依旧能做那割据一方,生杀予夺、视律法如无物的土皇帝。自安史乱起,整整二百年了。藩镇割据,武夫擅命,天子威权,几度不出宫门。节度使掌兵、掌赋、掌民,形同国中之国。礼崩乐坏,纲常沦丧,百姓命如草芥,任人鱼肉。此非换一朝一代、一姓一帝便可轻易根除的沉疴痼疾”

他随手将手中已然空了的陶杯搁在石栏上,发出清脆的一声响,在寂静的夜里传开。

“朱温篡唐,不过是旧戏新唱,初时亦曾厉兵秣马,意欲削平藩镇,重振朝纲,何等意气风发?然结果如何?我若仓促称帝,必被那些‘功臣’,那些盘踞地方的豪强所裹挟,被旧日的规则所束缚。他们只会要求我对旧制妥协,对新政掣肘。如此登基,与当年朱温何异?不过是换汤不换药,徒留又一个乱世轮回的起点罢了。”

述里朵静静的聆听着,月光温柔洒在她仰起的脸上。此刻的萧砚,不再是那个在榻上强势索取、令她身心沉沦的男人,也不是那个在战场上挥斥方遒、令敌军胆寒的统帅,而是一个真正在烛照历史、谋划着名天下未来的雄主。他眉宇间凝聚的沉重与眼底闪铄的锋芒,一如既往的让她为之悸动。

她眼中的倾慕与认同,如同投入石子的湖面,一圈圈无声地扩散开来,涟漪越荡越远,深不见底。

“那九郎欲如何?”她的声音放的很轻。

“废节度。”

萧砚目光如炬,仿佛掷地有声的金石之音。他向前微倾,一字一句道:“彻底斩断藩镇割据的根基,收天下兵权归于中央禁军,设州县流官,三年一考,不得久任一地,断其拥兵自重、培植私党之土壤。”

“均田亩。抑制豪强兼并,授田于民。然开国之初尚有可为,此后百年,必被乱之,故必须提高生产力。占城稻、筒车等新农具俱要普及、研发,要为此策蓄力,先增民食,再固民本。”

“破门阀。打破魏晋以来残存的门第之见与地方豪强势力,真正将科举推行于家家户户,广开寒门进身之阶,创建真正忠于朝廷,而非效忠某地某将的官僚之制。”

“兴文教。于汴梁设太学,于各州设官学,教化百姓,统一人心,培育新朝可用之才。编篡漠北典籍,亦为融合胡汉,消弭隔阂。”

“立律法。废除藩镇私刑酷法,颁布通行天下、至公至明之统一律令。明确权责,约束豪强,庇护百姓。天子犯法,亦与庶民同罪。律法之下,众生平等。”

萧砚负手远眺长夜,道:“此五者,刀刀见血。触动的是

当权者,既得利益者的命根子。劝我早登基者,大半是想在新朝定鼎之初,以‘从龙之功’换取我对这些旧制妥协。我若此时坐上那位置,便是自缚手脚,寸步难行。故——”

他转过身,直视述里朵。

“登基可缓,新政必行。纵使背负非议,纵使暂时不稳那些所谓人心,也要先将这新政的根基,在这片满目疮痍的土地上扎牢。待新政初见成效,待民心真正归附,待水到渠成之日,那帝位,才是名副其实的天命所归。而非又一个藩镇军头换上的新冠冕。”

露台上,夜风似乎都停止了。述里朵望着眼前这个男人,胸中激荡如惊涛拍岸。她她素知萧砚胸有丘壑,志存高远,却从未亲耳聆听他如此赤裸、如此磅礴的宣言。这份超越时代的野心,让她的灵魂都仿佛为之震颤!

她眼中迸发出炽热的光芒,向前一步,几乎贴到了萧砚身前,仰起脸,那双英气逼人又妩媚动人的美眸在月光下熠熠生辉。

“九郎之志,如日月行空,昭昭可鉴,山河亦当为之俯首。妾身心悦诚服,五体投地。然,正因如此,妾身以为,九郎才更需立刻承接这天命。”

萧砚目光微凝,示意她说下去。

述里朵便道:“草原十八部,畏威而不怀德。他们只认得一个至高的天可汗,一个能号令诸部、予夺生杀的无上权威。中原万民,历经百年离乱,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人心思定,惶惶不可终日。他们更需要一个真命天子来凝聚希望,昭示太平已至。这名号,非为虚尊,实乃凝聚八方、号令天下之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