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9章 既寿永昌(完)

时值七月,虽至夏末,然日头依旧毒辣,官道两旁的草木蔫蔫的垂着叶子,蒸腾起一层热浪。几辆车驾碾过干燥的路面,扬起细微的尘土,在寂静中平稳的向汴梁驶来。车帘低垂,隔绝了外界的酷热,车厢内倒是因放置了两方冰鉴,故还有几分宜人的清凉。

萧砚坐在头一辆马车里,只着一件半旧的靛青窄袖常服,背靠软垫,正翻阅着李珽自太原送来的几分奏报,以及冯道坐镇幽州负责互市、蕃学筹建的文书。

他细细看过后,倒未作什么批示,只是随手放在一旁,抬手撩开车窗的竹帘一角,汴梁城那熟悉而厚重的轮廓便撞入眼帘,眉宇间长途跋涉后的几分疲倦便由此冲散。

他对面,降臣难得换下了以往那几身装束,此刻穿着一身新裁的藕荷色齐胸襦裙,外罩一件月白半臂,裙裾上绣着疏淡的缠枝莲纹,清雅中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妩媚。她的粉红长发也染成了一头青丝,松松挽起,斜插一支点翠步摇,衬得肌肤胜雪。

只是这位跋扈高傲的御姐,此刻却显得有些……坐立不安。

她面前支着一面打磨得光亮的黄铜小镜,镜中人容颜依旧明艳,她却时不时拂过鬓角,调整一下步摇的角度,又或扯平衣襟上并不存在的褶皱。而降臣的目光看似落在镜中自己的倒影上,眼角的余光却总是不自觉地瞟向对面专注公文的男人。

“喂,”她忽然侧过头,目光并未完全从镜中移开,像是随意的问,“姓萧的,我这发髻梳得怎么样?汴梁的贵女们现下都时兴什么样式?你看我这身打扮如何,会不会觉得……很奇怪?”

萧砚的目光抬起,落在她身上。那身中原仕女的装束确实与她往日气质迥异,少了几分魅惑张扬,多了几分属于中原的温婉清丽。

他欣赏着她难得展现的‘女为悦己者容’,终是笑道:“好看,以往的装扮江湖气太重,这身,倒像是为你量身裁的江南烟雨。”

降臣对他的评价似乎还算满意,但嘴上却不肯服软:“哼,不过是入乡随俗罢了。”

她顿了顿,又侧过身,让窗外透进的光线勾勒出腰身的曲线,“这颜色……是不是太素净了些?压不住场子?发髻这样梳…会不会显得太刻意?嗯?”她微微侧首,目光再次瞟向他。

萧砚认真端详片刻,摇摇头:“素雅方能显本色。过于喧宾夺主,反倒失了韵味。发髻梳得也精巧,恰到好处,何来刻意之说?只是左鬓那缕,似乎没完全收好。”

降臣下意识抬手去摸,指尖触碰到那缕不听话的发丝,眉头微蹙。还未等她动作,萧砚已自然倾身向前,轻轻拂过她的鬓角,灵巧的将那缕碎发稳稳压进发髻里。

降臣身体微微一僵,随即放松下来,任由他动作。铜镜里映出萧砚的侧脸,以及她自己眼中那瞬间掠过又迅速被掩饰的波动,端是温柔。

而萧砚再度打量了下降臣后,却是不由失笑起来。

“怎么,名动江湖的降臣尸祖,也有忐忑之时?怕见汴梁的故人?”

“谁忐忑了!”

降臣眼中那抹柔情瞬间敛去,却是立刻下意识反驳了一声。然后旋即一把收起铜镜揣入袖中,扭过头去看向窗外飞速倒退的田垄,“哼,还不过是怕给你这秦王丢脸。”

萧砚便只是失笑不再多话,车厢内遂一时安静下来,只有车轮碾过路面的单调声响和冰块融化的细微滴答。

而降臣这番改变是为了谁不谈,萧砚则重新拿起公文,心中盘算着如何给女帝和姬如雪一个惊喜,悄无声息的回府。

车驾行进间,前方官道上却传来一阵喧哗,隐隐夹杂着孩童的嬉闹声。不多时,钟小葵策马靠近车窗,声音隔着帘子传来:“殿下,莹勾尸祖和侯卿、旱魃两位尸祖,言说车内憋闷,听闻安乐阁内有上好的酸梅汤,已先行一步入城了。”

萧砚闻言失笑,对此习以为常:“知道了,由他们去吧。”

随着车驾继续前行,距离汴梁北门越来越近,一种异样的喧嚣感便透过车壁隐隐传来,却是让萧砚眉头微蹙起来,旋即就有夜不收匆忙来报,言官道两旁,不知何时已聚集了黑压压的人群,好像是有人知道了秦王将要回城一样。

萧砚便掀开车帘望去,却见城门处虽然并无仪仗,但守城的兵卒却个个腰杆挺的笔直,眼神热切的频频向北面张望。更奇怪的是,城门洞内外,竟已自发聚集了不少探头探脑的百姓,虽未刻意喧哗,但那份翘首以盼的殷切,隔着老远都能感受到。

而前方一个打探清楚的夜不收匆匆赶来回报,才知是河东既下,汴京百姓近来知道秦王即将回京,却是每日都有人在城门处等候,今日还算少的了。

钟小葵便策马贴近过来,隔着车窗,声音压低道:“殿下,人太多了,三教九流混杂其中,虽显民心,但鱼龙难辨。为防万一,是否……加速通行?或令属下带人清出一条道来?”车厢内,降臣看向萧砚,她和萧砚自无需担心所谓刺客,但如果真有什么混乱,钟小葵的担忧便不无道理了。

萧砚想都没想便拒绝了:“不必,民心如水,载舟覆舟,皆在其势,岂能因惧暗流而覆舟?直接入城吧。”

钟小葵虽然听令,但依然不敢大意,一面让北门驻军注意维持秩序,一面自领夜不收仔细提防突发情况。

果然,当萧砚的车队抵达兴和门时,不知是谁在人群中激动地喊了一嗓子:“秦王!是秦王殿下回来了!”

这一声之下,短暂的死寂后,人群便猛然沸腾起来。

“秦王殿下万岁!”

“老天保佑,秦王殿下扫平北虏,凯旋了!”

“请秦王殿下登基做天子!!”

“秦王做天子!天下太平!”

外面的声浪几乎要将车顶掀翻,无数声音呐喊着、欢呼着,震得城墙仿佛都在微微颤抖。“秦王万岁”、“秦王做天子”的呼声一浪高过一浪,直冲云霄。

透过帘隙,视线所及,黑压压的人群如同涌动的潮水,将官道两侧、护城河畔、甚至城墙上都挤得满满当当。男女老少,士农工商,布衣短褐者有之,绫罗绸缎者亦有之,望不到尽头。

激动的人群如同风吹麦浪般,齐刷刷地向着马车方向跪伏下去,额头触地。有白发苍苍的老者涕泪纵横,高喊“终于盼到太平天子了”;有抱着孩子的妇人指着马车,教导怀中稚儿,“儿啊,记住,那就是让你和你阿翁吃上饱饭的秦王……”

北门的驻军混在人群中的夜不收,此刻也顾不得形象,竭力维持着秩序,以便在人潮中开辟出一条通道,但他们脸上同样洋溢着与有荣焉的自豪,死死护卫着那辆马车。

这铺天盖地的民意,这发自肺腑的拥戴,比任何朝廷仪仗、凯歌都更令人心神激荡。它沉重如山,又温暖如春阳,便如此毫无保留的倾泻而来。

车厢内,降臣透过车窗缝隙,看着外面这沸腾如煮、万民跪拜的宏大景象,眼中掠过深深的震撼。她曾见过他统御千军万马的威严,见过他谈笑间强敌灰飞烟灭的从容,却从未见过如此纯粹而磅礴的民心所向。这副景象,让她心神摇曳,下意识看向了身旁的男人。

萧砚深吸一口气,对车外的钟小葵沉声道:“停车。”

马车在万众瞩目中缓缓停下。

萧砚推开车门,一步踏上车辕。烈日灼目,热浪裹挟着震耳欲聋的声浪扑面而来,几乎让人站立不稳。

汹涌的声浪在他出现的刹那,瞬间达到了顶点,秦王做天子之呼,竟是众口如一而生。

萧砚便站在车辕之上,扫过眼前无边无际跪拜的人群。

喧嚣的声浪在他现身的那一刻达到了顶峰,随即又在无数道期盼目光的注视下,奇迹般的迅速平息下来,只余下粗重的喘息和压抑的啜泣声。无数目光聚焦在他身上,如同仰望烈日。

萧砚抬起手,缓缓下压。待声浪彻底平息,他才开口,声音并不如何高亢,但因为带了内力,亦可让大多数人尽可能听清。

“诸位父老乡亲,本王此番北征,赖三军将士用命,幸不辱命,北疆已定,河东归心。”

人群忍不住就要爆发出欢呼沸腾之声,却被他抬手示意,生生压住。

“但,兵戈一起,生灵涂炭。此番大胜背后,是千千万万的小家,承受了离乱之苦,骨肉分离之痛。本王固然颁免税安民诏,但此战供我军需粮秣的,终究是你们;此战忍受战火煎熬的,亦是你们;这胜利,非本王一人之功,是无数将士浴血沙场,更是天下如诸位的父老,默默承受,坚韧支撑的结果。”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扫过那些因激动而颤抖,布满皱纹或稚嫩的脸庞,扫过他们粗糙的双手和洗得发白的衣衫,长叹一声:“李祚……让诸位受苦了。”说罢,他竟对着这跪伏于地的万千黎庶,双手抱拳,深深一揖到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