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9章 既寿永昌(完)(第3页)

紧接着,河北道上奏,镇州城外农人所种粟田中,惊现“嘉禾”,一茎之上竟结出九支饱满的穗头,县官大惊,紧急将之连同奏疏一同快马送入汴梁。奏疏称此乃“天降祥禾,五谷丰登”之象。

蜀中奏报紧随而至,却说有于成都西郊青城山脚,数百人目睹白虎现踪。那白虎毛色如雪,体型雄健,见人不惊,反而低吼三声,随即遁入山林,踪迹全无。奏疏称白虎乃西方杀伐之神,却显圣而不伤人,低吼示警,乃昭示王者仁德,兵戈止息。

凤翔亦是上奏,称数日前清晨,岐山之上云霞蒸蔚,隐有清越凤鸣之声响彻云霄,经久不息。祥云汇聚,形如华盖,笼罩岐山主峰达半日之久。

甚至远在漠北的奏疏也到了,奏疏称,木叶山天降神异,有赤色流星坠地,落地后却化为一块通体洁白、温润如玉的巨石,石上天然生成奇异的纹路,经随军文书辨认,竟酷似古篆“天命在秦”四字!

其后半月,汴梁城沉浸在一片异样的喧嚣与期盼之中。祥瑞之说,如同野火燎原,迅速传遍了大街小巷。白鹿现于嵩山,嘉禾生于汴郊,黄河水清三日……各种或真或假的吉兆被传得神乎其神。

这些“祥瑞”如同事先约定好一般,在短短十余日内,从四面八方、水陆驿站,如雪片般飞入汴梁,堆满了天策府的案头。地方官员、统兵将领、乃至一些嗅觉灵敏的朱梁旧臣和摇摆藩镇,无不争先恐后的在奏疏中大书特书,极尽渲染之能事,将这些异象与秦王的功业、德行紧密相连,作为“天命在秦”的铁证。

河南、河北、关中、蜀地,陇西、河东、漠北等全天下的劝进之声比之上一次更加势大,响彻云霄。

七月末,以韩延徽、敬翔为首,携刚刚结束晋国战事善后返京的李思安、王景仁等大将,以及众多天策府、枢密院诸如张文蔚、杨涉等重臣,齐至秦王府求见。

王府事厅内,檀香袅袅。萧砚端坐主位,神色平静。群臣行礼毕,劝进之声便如潮水般涌来。

韩延徽当仁不让的率先出列,道:“殿下,北疆砥定,胡尘远遁;河东归心,逆氛尽扫;四海咸服,万民翘首。此非人力,实乃天命所归。近日祥瑞纷呈,嘉禾吐穗,河清海晏,此皆昊天垂象,昭示神器更易!殿下乃昭宗皇帝嫡脉,大唐正统所在。提三尺剑扫清六合,拯溺救焚,功越往圣,德被寰宇!今朱梁失道,伪帝窃号江南,僭越神器,正需殿下顺天应人,正位九五!以一天下之志,安兆民之心,此正其时也!万望殿下勿再迟疑,早登大宝,定鼎乾坤!”

言罢,韩延徽再次深深拜下。他身后,张文蔚、郑钰等文官亦齐刷刷躬身长揖。

而韩延徽话音方落,李思安已按捺不住,大步踏出。

“大王,将士们提着脑袋跟你打天下,图的不就是跟着真龙天子,博个封妻荫子,青史留名?如今北狄平了,河东降了,咱们兵强马壮,天下谁是对手?兄弟们营里都在问,啥时候给大王磕头,喊那声‘万岁’?朱家皇帝无德,现在看见夜不收的腰牌都打哆嗦,还赖在龙椅上做甚?请大王登基!三军将士,唯大王马首是瞻!水里火里,皱一下眉头都不是好汉!”

他身后十数名武将也纷纷抱拳,齐声低吼:“请大王登基!”

韩延徽便再次道:“天意如此,民心亦然。殿下入城之日,汴梁万民空巷,匍匐道左,山呼万岁,恳请登基。此情此景,感天动地。此非殿下私欲,实乃天命所钟,民心所向。四海八荒,翘首以盼真主!”

这时,左仆射杨涉上前一步,他固已两鬓斑白,但当下声音清越,更是亢奋。

“韩公所言极是。且殿下于天命民心之外,更有法统大义!”杨涉目光灼灼,直视萧砚,“殿下之身世,天下皆知。乃昭宗皇帝嫡九子,大唐皇太子李祚!身负高祖、太宗之血脉,承袭煌煌大唐之正统!此乃天授神器,无可争议!”

他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沉痛激昂:“朱温逆贼,篡唐自立,僭称帝号,罪恶滔天!殿下忍辱负重,暂栖伪梁之庭,受其‘秦王’之封,此非屈膝事贼,实乃勾践卧薪尝胆之略。借其名位,潜龙在渊,积蓄雷霆之力,以待拨乱反正之机!昔汉高祖亦曾受项羽之封,光武帝亦曾委身更始,此皆雄主韬晦之谋,为复汉室江山。殿下所为,正与古之圣王同辙!”

杨涉环顾左右,长声道:“殿下以‘秦王’之名,行复唐之实!提孤旅,扫六合,诛逆臣,安黎庶!‘秦王’二字,于伪梁是虚爵,于天下万民心中,早已是再造乾坤、匡扶社稷之圣主象征!其威望之隆,远超朱氏所封之爵!今殿下登基,乃光复大唐正朔,承继列祖列宗之伟业!乃拨乱反正,顺天应人之举!”

“殿下之功,旷古烁今!殿下之德,泽被苍生!殿下之身,承天受命!殿下之名,正本清源!天命、民心、法统、大义,尽在殿下!江南伪帝,窃据名器,蛊惑人心,天下亟需明主正位,统御八荒,荡涤妖氛,开万世太平之基业!”

杨涉后退一步,与韩延徽、敬翔并肩。厅堂内所有文武官员,无论心中作何想法,此刻皆齐刷刷地撩袍跪倒,动作整齐划一,甲胄铿锵,衣袂摩擦之声汇成一片。

他们额头触地,齐声道:“伏惟秦王殿下!上承天命,下顺民心!即皇帝位,以安社稷,以定乾坤!臣等昧死以请!伏惟殿下察纳!”

萧砚静静听着,脸上并无太多波澜,目光沉静如水,扫过每一张或激动、或恳切、或敬畏的面孔。待群臣陈词稍歇,他缓缓起身,并未立刻回应那山呼海啸般的劝进,只平静道:“诸公心意,本王已知。随我来。”说罢,他竟径直向外走去。群臣面面相觑,皆不明所以,但不敢怠慢,纷纷压下心头的疑惑和激动,紧随其后。

车马出了汴梁城,向郊外驶去。盛夏的暑气在田野间蒸腾,蝉鸣聒噪。萧砚并未乘车,而是骑上了一匹通体乌黑的骏马,温韬、上官云阙等人骑马跟随在后。韩延徽、敬翔等人也只得纷纷上马跟随。

队伍便如此来到汴梁城东郊外一处广阔的田野。

时值夏末秋初交接之际,早熟的小麦、谷子、高粱已是一片丰收景象。

田野间,农人们正挥汗如雨地忙碌着。镰刀飞舞,割倒一片片庄稼;打谷场上,连枷起落,脱粒的谷物在阳光下扬起金色的尘雾;晾晒场上,新收的粮食铺满了地面,黄澄澄、金灿灿,散发着清香。

农人们古铜色的脸庞上刻着风霜,此刻却洋溢着满足的笑容。孩童在田埂边追逐嬉闹,妇人提着瓦罐送来清水。空气中弥漫着泥土、汗水和新粮混合的气息,生机勃勃如此,在这乱世之中,已是百年难见。而这,不过只是新政推行区区一年之功而已。

萧砚勒住马缰,停在田埂高处,静静看着眼前这幅景象。

他没有说话,只是看着。

有农人捧起一把饱满的麦粒,眯着眼,脸上每条皱纹都舒展开;有汉子赤着膊,肌肉虬结,挥汗如雨的扬场;看着农妇用头巾擦去颈间的汗水,回头对田里的丈夫发笑;看着孩子们无忧无虑的奔跑,笑声清脆……

韩延徽、敬翔、李思安等人也下了马,站在萧砚身后,看着这片丰收繁忙、充满人间烟火气的景象,又看看萧砚那挺拔沉默,仿佛与这片田野融为一体的背影。

他们似乎若有所悟,韩延徽眼中流露出深思,敬翔捋着胡须的手也停住了,杨涉的脸上更是显出一丝动容与明悟。

但这丰收的景象与他们心中所想的天命所归、黄袍加身,似乎隔着一层朦胧的纱。

阳光逐渐将影子拉长,萧砚看了很久很久,仿佛要将这景象刻入心底。

终于,他缓缓转过身,目光扫过身后这群代表着权力中枢的重臣。他的脸上不再是喜怒不形于色的威严,也非志得意满的骄矜,而是一种近乎平和的长笑。

他抬起手,指向眼前这片田野,长声而笑。

“诸公方才所言天命、祥瑞、法统……皆有其理,或曰天意,或曰大义。”

他微微一顿,目光再次投向那在烈日下闪耀的麦浪,投向那些笑容比阳光更炽热的老农,投向那些在打谷场上挥洒汗水的健硕身影,投向那追逐嬉戏的孩童,却是按着腰带长身而立。

“然,自得见此间景象后,便是没有诸公所言的如上种种——”

“我想,我亦已得到了天下。”

话音落下,万籁俱寂。唯有田野间的风声、农具的碰撞声、孩童的嬉笑声,汇集在一处,如此回荡不绝。

群臣看着眼前此景,又闻如此之言。

所谓豁然开朗,拨云见日,不外如是。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