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3章 他站在那里,天经地义,就该是如此
中秋过后,日光已失却夏日的酷烈,变得醇和温润,慷慨地泼洒在中原大地上。风自北来,带着塞外的凉意,却吹不散汴京周遭弥漫的蒸腾人气。一支极为庞大的车队,裹着远行的风尘,正沿着宽阔的官道,向着那座天下中枢缓缓行来。驼马嘶鸣,旌旗招展,车上之人衣饰各异,容貌却都与中原略有几分不同。
而车马辚辚,一眼望不到尽头,所谓漠北十八部,并吐谷浑、鞑靼、室韦、党项、回鹘等部的酋长与头人,以及还有远道而来、服饰迥异的渤海国使者与王子,甚或心怀忐忑的高句丽、百济、新罗等半岛政权使者,却无一例外到异乎寻常的格外安静。
自迈过长城进入幽州起,一种无声的震撼便开始在他们心中不断累积,让人目眩神迷。
而越近汴京,车马队中的窃窃私语便越发稀疏,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压抑的沉默。那些来自草原,惯见风吹草低、纵马驰骋的豪酋们,当下更是大多敛了声息,一双双眼睛透过车帘,或骑在马上,不住的打量四方,眼底深处都藏着难以掩饰的惊异。
进入中原后,官道便开始以黄土混合碎石夯实,平整如砥,可容数驾马车并行。道旁沟渠纵横,水流通畅,显是时常疏浚。远近田畴,秋收固然已过,但阡陌井然,土地深翻,等待着冬粮的播种,不见丝毫荒芜。
村落屋舍俨然,虽多是土坯茅草,却难得齐整,屋顶炊烟袅袅,透着人间安稳。往来百姓面有光泽,步履匆匆,忙于生计,见到这浩大的异族队伍,虽有好奇张望,却无多少惊惧之色,很快又低头忙自己的事去。几个孩童甚至追着车队跑了一小段,被大人轻声呵斥着拉回。
官道宽阔平整,车辙印迹都被精心养护过,显示出强大的动员与组织能力。驿亭连绵,供给充足,往来信使与商队络绎不绝,却又井然有序。田野里,农人俯身其间,脸上虽带着劳作的风霜,却不见菜色,偶尔直起腰望见这浩大队伍,眼神里好奇多于恐惧,甚至有人对着草原贵族们指指点点,低声谈笑几句。
这与草原贵族们想象中历经战火、残破凋敝的中原截然不同。他们记忆中,或是祖辈口耳相传里,中原富有四海,但数百年来,都常陷混乱,藩镇割据,民不聊生。然而眼前所见,却是一派秩序井然、生机勃勃的景象。
而得见此景,却是比刀兵带来的恐惧还更加直接,压在每个草原来客的心头,让人畏惧如斯。
“看那边!”
凑在一起的半岛三国使者中,百济使者突然压低声音,指着远处一片巨大的营地。而半岛一众使者翘首望去,才见那里并非军营,而是无数民夫正在官吏的指挥下开挖黄河河道,夯筑堤坝。
号子声便隐隐传来,场面浩大却有条不紊。
“如此人力……如此工程……”新罗使者不由喃喃起来,新罗立国八百年,其人自然也算是见识广博,自是深知组织起这般规模的工程需要何等强大的动员力和控制力,便不由叹声起来。
“这位秦王,果然非同小可。”
而更让三国使者心惊的是沿途遇到的巡弋兵卒。
甲胄鲜明,兵器擦得雪亮,队列行进间自有法度,眼神警惕却不散漫,对往来商旅盘查严谨,却并无滋扰勒索之举。
偶尔有军官模样的骑马掠过,目光扫过使团队伍,带着审视,却无挑衅,只是例行公事般的冷静。而这种纪律严明的威慑,却比耀武扬威更能让三国使者与那些深知武力为何物的草原豪雄感到震慑。
“他们的铠甲,我们的刀箭恐怕难以射穿。”
“战马也如此雄健,喂得比我们的好……”
三国使者忐忑难安不提,低语声中,最开始欲想窥探中原的心思直接被撞碎,原本自带的所谓傲气与轻视,也已尽数被所见所闻碾为尘埃,化作难以言状的压力畏惧。
他们不明白,乱战百年的中原为何依然能有这样的景象,同时又终于明白,为何强大的漠北、桀骜的渤海国、甚至晋、燕、蜀等中原大国与曾经的霸主朱梁,都一一败亡或臣服在那位秦王手中。
距离汴京城墙愈来愈近,那巍峨的轮廓在天际线上逐渐清晰,如同伏踞的巨兽,沉默而又蛮横的展示着文明的力量。
队伍正中,一辆最华贵的马车内,述里朵放下撩起一角的车帘,车厢内光线微暗,映照着她看不出情绪的脸庞。她转向对面正襟危坐的耶律尧光。
耶律尧光的眉宇间已褪去几分青涩,多了几分沉静与思索。但当下遥遥望着那座巍峨巨城,却仍然嘴唇紧抿,手指无意识抠着袍服上的刺绣,显露出内心的不平静。
“尧光,”述里朵的声音平稳,“再有片刻,便到汴京。可已记住母后之前的话?”
耶律尧光闷闷的“嗯”了一声,目光仍投向窗外那片他感到陌生而压抑的繁华土地。
见他如此模样,述里朵的目光便陡然严厉起来:“尧光,你要牢牢记住。漠北的未来,草原万族的存续,就在你接下来的一言一行之间,在这件事上,母后可没法帮你。”耶律尧光身体微微一僵,终于转过头来看向母亲。
“如果今日就能见到秦王,”而述里朵毫不客气,只是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道,“你必须率众行跪拜大礼。记住,是跪拜。并绝不可再称父汗,他已是中原与草原共主,是你视线所及所有一切的实际主宰,他的嫡子已被立为世子。你需率领众人,称他‘秦王殿下’,自称为‘臣’。”
耶律尧光本还想说几句话,但一看见述里朵严厉的目光,终究只是低下头去:“母后,儿臣记下了。面见秦王殿下,当率众称‘大王’或‘秦王殿下’,绝口不再提……旧称。”
“很好。”述里朵的目光也不禁柔和了几分,但只是微微颔首,“你能明白就好,这里不是草原,今时也已不同往日。”
耶律尧光沉默片刻,目光投向窗外那越来越近的巨城阴影,轻声问道:“母后,我们草原诸部,从此……便要永远像这样,匍匐在中原王朝的脚下了吗?”
述里朵没有立刻回答。她也顺着儿子的目光望去,汴京城的轮廓在她的眼眸中倒映。良久,她才缓缓开口:“不完全是匍匐。尧光,你要看懂秦王所求。他要的不是简单的称臣纳贡,不是既往中原王朝那般一味的强压。他要的是‘大同’。”
“大同?”耶律尧光疑惑的重复了一下。
“胡汉一家,天下一统。”
述里朵沉默了片刻,对他解释道,“秦王要在他的疆域内,消弭隔阂,互通有无,书同文,车同轨,行同伦。我们要学的,不仅是表面的礼仪,更是其背后的制度、文化。让草原的子民也能逐渐安居、读书、经商,最终如汉人一般,成为他这‘天下’的一部分。这条路,比单纯的征服更难,更慢,但也……更长远。尧光,你将来要做的,是带领族人学习、适应,然后在这新的秩序里,为我们的族人找到最好的位置。这,便是归化,便是融合。”
耶律尧光怔怔的听着,母后的话为他打开了一扇新的窗户,窗外的景象陌生却宏大。他似懂非懂,但能感受到母后话语中的分量与那位父汗的雄心。
于是,他便重重的点了点头:“儿臣明白了。我会仔细看,认真学。”
上千人的使者团终于抵达汴京城外,而未及入城,那巍峨的城墙、高耸的楼阁、如织的人流、鼎沸的市声,便合成一股磅礴的气势,扑面而来,让所有草原来客尽皆感到呼吸一窒。
皇城方向,隐约传来的钟鼓之声,更添庄严肃穆。
封丘门外,黑压压的禁军肃立两侧,无声的散发着威压。礼部的官员早已等候在此,衣着整齐,举止有度。更引人注目的是一支约数百人的年轻将卒,他们衣着兼具胡汉风格,纪律严明,眼神锐利,正是一部由归附各部质子组成的“秦王义从军”。
随后,在礼官的高声唱喏和引导下,庞大的使团一分为二,一部划分去城外的官驿,一部核心成员随着引导缓缓入城。
一进入城门洞,声浪与景象便瞬间变换。
宽阔如广场的街道两侧,店铺林立,旗幌招展,人流如织,叫卖声、谈笑声、车马声汇成一片。
建筑的宏伟,市井的繁华,百姓脸上那种见惯了世面的从容,甚至是对他们这支奇装异服的队伍投来的好奇而非恐惧的目光,都再次深深震撼了这些草原客。
一种难以言喻的文明落差感,混合着对掌控这一切的那个男人的敬畏,便在他们心中油然而生。
一些初来乍到的头人显得有些无措,目光游移。好在,那些质子军中的成员入京未久,尚未忘记这些草原上的穷亲戚,便纷纷熟络的提点着注意事项,讲解着觐见的礼仪规矩。
不过他们的语气里,难免会带着一种已成为“天朝人”的微妙优越感,以及对天朝规矩的深切敬畏,便在无形中再次让所有人见识到了那个男人在如此强盛的中原里,不容置疑的权威。
于是整整半日连同半个夜晚,使团都被安置在指定的馆驿,沐浴更衣,学习觐见礼仪,端是不敢让人马虎。
翌日,大朝会。
焦兰殿前广场,甲士林立,旌旗招展。文武百官按品秩肃立,鸦雀无声。草原使团被礼部引入其中,亦是惴惴难安,甚至就算是好奇的要死,都不敢在队列中有什么小动作,甚或还有人在不断背着夜里学的礼仪知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