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4章 唯爱长青(第2页)

“张兄,你看这诏书。我认为,他真的是个能结束乱世的明主。他所做的,虽然于权贵而言难以接受,但对天下百姓…”

他顿了顿,似乎找不到合适的词语,“我这身份,本就是袁天罡…强推上来的。若我降了,是不是这仗就不用打了?天下能少死很多人?就算…我被圈禁一世,似乎也值得。”

张子凡似乎猜得到李星云会这般说,但也只是静静听完后,才在思忖一会后停下脚步,转过身,面色却是前所未有的凝重。

李星云被他严肃的表情看的一愣,而后便见张子凡直视着他的眼睛,郑重道:“李兄,这些话,你在我面前说说便罢,绝不可再对第二人言。”“为何?”李星云蹙眉。

“你看不清吗?”张子凡长叹一声,“如今这江南,真正想要抵抗的,是徐温、是张颢、是闽王及他们麾下那一个个手握兵权、家财万贯的王子、节度、将军、豪强。他们怕的不是亡国,而是失去权柄和财富。你,本来就是他们用来揽聚人心,对抗北朝的旗帜。你若倒下,他们便失了起事的大义名分,如何还能号令麾下,如何还能整顿朝廷?他们是绝不会允许你投降的。”

李星云嘴唇动了动,想反驳,却听张子凡继续道:“而且,你已非孤身一人。上饶公主腹中有了你的骨血。你可以不惜此身,但你能不顾他们母子吗?徐温、张颢那些人,或许不敢直接对你如何,但若被逼到绝境,他们会如何对待上饶和她腹中的孩子?以此来胁迫你,甚至…在走投无路之下,毁掉你这面他们无法掌控的旗帜?”

李星云的身体猛地一颤,脸色瞬间变得更加难看。他张了张嘴,辩解了下:“孩子的事,是上饶非要……”

而张子凡只是冷静的打断他道:“就算如此,当下你难道愿意舍弃她吗?若非上饶公主帮你联络吴国宗室,我们又岂能这般顺利的收揽一些权力?我知你是误打误撞才走到了这一步,可上饶公主真心待她夫君,又有什么错?”

李星云嘴唇嚅嗫了下,终究没有再辩解。

就在这时,一阵轻快的脚步声从回廊另一端传来。只见上饶公主穿着一身浅红色的宫装,小腹已微微隆起,脸上洋溢着明媚的笑容,正带着几名宫女兴致勃勃的走来。她手中还捧着一个小小的绣绷,似乎是想让李星云看看她的女红。

“星云!张侍郎!你们在这里呀!”她笑着招呼,眼眸清澈,好像全然不知朝堂内外的惊涛骇浪,也不知眼前这两个男人心中沉重的思量。

李星云看着这位明媒正娶的妻子,一如既往的单纯快乐,目光又落在她微隆的小腹上,张子凡方才所言,竟是让他不易察觉的浑身一颤。

他勉强挤出一个笑容,向着上饶公主迎了上去,并将那些几乎冲口而出的话死死咽回了肚子里。张子凡在他身后默默看着,眼底闪过一丝复杂的忧虑,最终化为一道无声的叹息,亦只是干笑着上前与上饶公主见礼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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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风雨如何波澜,暂且不提。

几乎在这一时间段的同时,在长江南面的官道上,一个戴着遮阳帷帽、身着娆疆靛青服饰的少女,正骑着一匹驮着行李的小毛驴,晃晃悠悠的北行。

便正是偷偷溜出娆疆的蚩梦。

她离开万毒窟已有段时日,一路行来,并不急着赶路,反而像是游山玩水,对什么都充满了好奇。她刻意避开官府的盘查,混迹于市井乡野,住最便宜的客栈,吃最新奇的食物,像是出了笼的雀儿,看什么都新鲜。

她看到吏员下乡督促冬种,虽严肃却不凶恶;看到村中老者拿着新发的农具,脸上笑开了花;听到茶棚酒肆里,百姓交谈间对“秦王”、“太子”的称颂远远多于抱怨,说的多是减了的赋税、新修的水渠、安稳的日子。

她还看到河道中新式的筒车转动,看到驿站里信使奔驰,也看到市集上百姓交易,虽然仍能见到贫困,但大多数人脸上洋溢着一种她在娆疆叔伯脸上见过的安定。

她也曾挤在茶楼酒肆,竖起耳朵听人们闲聊,听到的多是对秦王的赞叹,对他平定北方的崇拜,对他颁布的新政的议论。当然,她也听到说书人唾沫横飞的讲述着秦王如何扫平北地、万国来朝这样让她心跳加速的故事,同时又忍不住跟着满堂喝彩,豪掷赏钱。

这些琐碎的见闻,一点点拼凑出中原如今的景象。

秩序在重建,生机在复苏,那个人的名字被频繁提及,大多带着敬畏甚至感激。

蚩梦听着,心里像是打翻了五味瓶,既为那个人的成就感到莫名的骄傲,又有些近乡情怯,不知再见时会是何等光景。

而越是靠近中原腹地,她就不断听到梁帝退位、秦王即将登基的消息,心里为萧砚高兴,又有点着急,想快点赶到汴梁去,脚步不由得便更快了几分。

及至九月初,她来到了荆南地界,江陵府外。

时近正午,秋阳仍有些炙人。她远远看到路边有一处颇为宽敞的私馆,挂着‘迎客’的幌子,兼营食宿货栈,门口拴着些骡马,人来人往颇为热闹。她摸了摸咕咕叫的肚子,决定过去歇歇脚,给毛驴喂些草料。

刚走近,便听到馆舍里传来一阵激烈的争吵声,夹杂着哭嚎和呵斥。

只见馆舍大堂里,二三十个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难民被十来个膀大腰圆,一脸凶相的豪奴围在中间。一个穿着绸衫,显然是掌柜模样的干瘦中年人,正指着那些难民唾沫横飞的叫骂。“…呸!一群穷酸!吃了老子的饭,喝了老子的水,歇了老子的地界,就想拍拍屁股走人?天下哪有这么便宜的事!”掌柜叉着腰,气势汹汹。

一个老者颤巍巍的站出来,作揖哀求:“掌柜行行好,不是我们不给,实在是…实在是拿不出那么多钱啊!您这价钱,比洞庭湖的大酒楼还贵…”

“贵?”掌柜眼睛一瞪,“你不出去打听打听,老子向来都是这个价!休息半个时辰,一人十文!一碗粗粮饭,二十文!一碗清水,五文!你们这三十多号人,在老子这住了一宿,又是吃又是喝的,加起来拢共正好五贯钱!拿钱来!”

难民们面面相觑,他们投宿的时候这掌柜可不是这般讲的,一时间或愤恨或惊惧,脸上却都尽是绝望。

他们都是从长江南边逃难过来的,根本就没什么家当,身上那点微薄的盘缠早已耗尽,哪里拿得出五贯钱来。

一个看似领头的中年汉子本来打算心一横,但看看左右的豪奴,想着此间又是北朝地界,终究是咬了咬牙,打算与掌柜试着商量。

“掌柜…我们…我们实在是没有啊…要不,我们给您干活抵债?劈柴挑水都行…”

“干活?”掌柜嗤笑一声,上下打量着那些面有菜色的难民,“就你们这身子骨,能干多少活?抵到猴年马月去?老子没那么多闲粮养着你们!不过……”

他眼中闪过一丝狡黠,指了指身后,“也不是没有办法,看见后面那货栈没?这里到码头,正缺人手搬货,跟我签个活契,干满一年,你们这债就抵了!”

这话一出,难民们脸色大变。什么活契,分明就是卖身为奴!一年苦役,分文不挣不说,连家都安不下,而且这厮分明就是个地方豪强,这等事俨然是轻车熟路了,一番盘剥之下,三十几号人能活几个都未可知,而且一年之后,只怕也未必就能离开这里。

“不行!我们不能签活契!”

“你这狗东西,分明是要逼死我们!中原朝廷治下也是这副德行吗?”

“求求您发发慈悲吧,南朝现在地租涨得厉害,官府的税名目越来越多,儿子又被抓了壮丁……我们只好北逃来讨条活路,秦王不是颁布什么仁政,我们听说中原要分田分地才……”

哭求声、抗议声再次响起,甚至有人与那群豪奴起了推搡,但分明不是对手。

而那掌柜丝毫不为所动,只是冷笑一声:“慈悲?老子的规矩就是慈悲!告诉你们,这里是荆南,不是北边!汴京那位秦王的律法,还管不到江陵府来。你们南边来的穷腿子,既然逃难到了我的地头,就得守我的规矩!今天这钱,要么拿出来,要么签字画押,要么…”

他一挥手,那几个豪奴凶横的上前一步,“就别怪老子不客气了!”

蚩梦在一旁听得火冒三丈,她挤进围观但不敢出声的人群,挡在那些难民身前,便是狠狠一拍桌子,对着那掌柜道:“喂!你这人怎么这样!他们不过是歇歇脚,吃碗饭,你就要价五千钱?还要逼人为奴?太欺负人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