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4章 唯爱长青(第3页)
那掌柜正得意,忽然见一个戴着帷帽,听声音年纪不大的女子出来搅局,看她模样,甚至还不是中原人,顿时把脸一沉:“哪里来的野丫头,多管闲事!滚开,不然连你一块抓!”
“你敢!”蚩梦气得一把掀开帷帽,露出娇俏却满是怒容的脸庞,“他们的钱,我给了!”
说着,她伸手去摸自己的钱袋。然而一摸之下,心里却登时一个咯噔。她这一路漫无目地的闲逛,只走个蜀中就花了近一个月,花钱又没个算计,此刻钱袋里竟只剩下些散碎铜板和一小块银子,加起来恐怕连一贯钱都不到。
她顿时僵在原地。那掌柜何等眼尖,立刻看出她的窘迫,便马上讥讽的冷笑一声:“我当是哪家路见不平的大小姐,原来也是个穷鬼。怎么,想充英雄好汉?钱呢?拿出来给爷瞧瞧啊!”
周围的豪奴也跟着哄笑起来。难民们刚刚燃起的一点希望又瞬间熄灭,重新绝望不提,人群中却是有妇人连连小声劝蚩梦快走。
蚩梦又羞又气,脸颊涨得通红,握紧了拳头:“我这些先给你,剩下的我以后给你送来!”
“以后?”掌柜笑声更响,脸色也更是凶狠,“谁认得你是谁?看你这小模样倒着实是俊俏,不如你也留下,给爷当个端茶送水的丫头,抵了他们的债,如何?”说着,竟伸出手想来摸蚩梦的脸。
蚩梦哪里受过这等委屈,眼中厉色一闪,探手就摸向腰后的小葫芦,就要给这群恶霸一个厉害。
就在此时,一个平静的笑声从馆舍角落靠窗的位置传来,且奇怪的是,这边嘈杂声不停,那笑声也不大,却让每个人都一一听了个清楚。“听闻荆南节度使以区区弹丸之地堵塞南北商旅,劫掠财物,江陵内外遍设税卡,连砍柴农夫也需缴纳城门费。本以为只是节度使府卑劣而已,不曾想高季兴治下,随意一座逆旅,竟也敢干逼人为奴的勾当。”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那里坐着一个青衫客,头戴斗笠,遮住了大半面容,正独自饮着一碗粗茶。而他在言语中,更是伸出手指,在粗糙的木桌上轻轻敲了一下,然后,将一枚磨得发亮的铜钱,不轻不重地按在了桌面上。
“他们的账,连同这位姑娘的,一并结了。”
馆舍内瞬间安静了一下,所有人的目光都错愕的聚焦在那枚铜钱上。
那掌柜愣了一下,随即像是受到了莫大的侮辱,勃然大怒,他彻底略过蚩梦,几步冲到那青衫客桌前,一巴掌拍在桌子上,震得茶碗乱响。
“你他娘的耍老子玩呢?一枚铜钱?你当老子是要饭的?!你想替他们出头?拿真金白银出来!否则今天连你一块收拾!”
青衫客似乎轻轻笑了一下,并未抬头,只是伸出两根手指,将那枚铜钱又轻轻往前推了半寸。他的手指修长,动作亦是从容不迫。
“一文钱,买你行个方便,予人方便。”
“方便你娘!”掌柜气得浑身发抖,脸上的横肉都在跳动,“好好好!看来今天不给你们点颜色看看,你们是不知道马王爷有几只眼!来人!给我……”
但他的吼声却是瞬间戛然而止,进而茫然起来。
因为就在这时,地面开始微微震动。
起初很轻微,像是错觉,但很快,那震动就变得清晰起来,沉闷甚至显得有些散乱、惶急,如同密集的战鼓胡乱敲击着大地。
轰隆隆…轰隆隆…
声音由远及近,迅速变得震耳欲聋。馆舍内的桌椅开始轻轻颤抖,梁上的灰尘簌簌落下。
所有人都愣住了,惊疑不定的望向馆舍外,掌柜亦是脸色煞白,唯恐是南面或者哪里的大军打过来了。
只见官道的尽头,烟尘滚滚而起,如同一条黄色的土龙,正朝着这边迅猛扑来。烟尘之中,是无数闪动的黑影和金属寒光。
那是骑兵,凡南面政权向中原进贡时,必出动而专职劫掠的江陵府骑兵。
见此情形,掌柜反而松了口气,却是也顾不得教训那青衫客,只是谄媚的挤出笑脸,向馆舍外迎去。
而转眼间,骑兵洪流便已涌至馆舍之外,至少有数百骑之多。他们甲胄鲜明,刀弓完备,队列却显得有几分散乱,举着一面“荆南节度使高”的旗帜,人马皆在喘气,俨然是一路从江陵城疾驰至此,堵在馆舍之前。
战马的嘶鸣声、甲胄的碰撞声、沉重的喘息声取代了一切喧嚣。
迎出去的掌柜一见那面旗帜,又是当即一愣。在他身后,豪奴、难民,全都惊呆了,不知所措地望着门外这突如其来的铁骑洪流。
乃至于正觉得方才那声音似乎有些耳熟的蚩梦,眼见此景,都一时惊愕,护在难民前。
而掌柜就要不知所措的迎上前的时候,骑兵队伍中,一骑突然越众而出。
其人身材高大,面容雄峻,一袭高级军官的铠甲在身,单看面相,端是威严至极。
但此人策马而出过后,却是面色惶恐,甚至来不及等战马停稳,便几乎是滚鞍下马,踉跄着扑到馆舍门口。
那掌柜又惊又怕,当即闪到一旁,而那人几乎是手脚并用的扑至门口时,甚至不敢看清馆舍内的情况,便已朝着店内大堂噗通一声匍匐在地,以头抢地,身体抖得如同风中落叶。“臣…臣荆南节度使高季兴,求见圣人……圣人万岁、万岁、万万岁……!!”
他的声音因为极度的恐惧而显得变调可笑,在寂静的田野和慌乱的马蹄声余韵中,显得格外刺耳。
至于其人身后那数百骑兵更是早已齐刷刷下马,五体投地的拜倒一片,鸦雀无声。
馆舍内外,一片死寂。
那掌柜脸上的一切表情都瞬间冻结,血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得干干净净,不知道为什么,他就是很慌乱,也一瞬间就想起了方才店中有人张口闭口就是什么节度使,高季兴之言……
他的眼睛瞪得几乎要裂开,猛然回头望向那个依旧安坐,仅以一枚铜钱示人的青衫客,然后身体突然开始不受控制的剧烈颤抖,进而膝盖一软,“咚”地一声重重跪倒在地,磕头如捣蒜,却连一句求饶的话都说不出来,只剩下牙齿格格打战的声响。
周围那些原本气焰嚣张的豪奴,见自家主人如此模样,此刻也早已魂飞魄散,瘫软在地,体若筛糠。
被围在中间的难民们更是连情况都分辨不出来,只是吓得缩成一团,连大气都不敢出。
整个馆舍内,落针可闻。唯有门外数百战马偶尔不安的刨动蹄子,发出沉闷的嗒嗒声,更添压抑。
蚩梦怔怔的站在那里,帷帽早已不知何时滑落,只是呆呆看着那个又失笑又无奈抬起头来的青衫男子。
只见那人轻轻放下了手中的粗瓷茶碗,发出一声轻微的磕碰声。然后,抬起手,摘下了头上的斗笠。
斗笠下,是一张她熟悉又似乎有些陌生的脸庞。眉宇间的轮廓依旧俊朗,却比记忆中更添了几分沉稳与从容。
那双一直都让她魂牵梦绕的眼眸,此刻正含着一抹淡淡的笑意,清晰映出她此刻呆愣的模样。
没有咄咄逼人的气势,没有前呼后拥的排场,他就那样安静的坐在那里,眼中亦无匍匐满地的所谓节度使、恶霸、铁骑,只是看着她,便仿佛自然而然成为了天地的中心。
一路上的听闻,万国来朝的盛况,梁帝禅位的诏书,江南朝堂的恐慌…所有关于他的碎片信息,便在这一刻轰然汇聚,与眼前这个真实的人重合在一起。
他是秦王。
是即将君临天下的帝王。
是圣人。
是陛下。
却也仍然是那个当初剑身如寒霜,剑气亦白虹,而一袭青衫取醉,让她恨不能送别千里万里而永不别的萧锅锅。
四目相对。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蚩梦只觉得鼻腔一酸,眼前瞬间变得模糊起来,然后拼命擦着眼眶,好像不愿让他看见自己这副模样,又好像是自己不想让眼泪糊了眼,然后看不清眼前人。
萧砚看着她,目光温和,轻轻笑了笑,声音不大,却清晰的传入她的耳中。
“小妖女,好久不见。”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