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5章 江陵雨
江陵府外的私馆内,高季兴匍匐于地,额头死死抵着地面,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明显的颤抖,怕的不像话。
好像他跪拜的不是一个身着寻常青衫的青年,而是一个能执掌生死、手握乾坤的天神。身上那具甲胄,此刻裹挟着一路疾驰带来的尘土与冷汗,紧紧压在他僵硬的背脊上,端是沉重的让他几乎无法喘息。
其身后黑压压跪倒一片的骑兵,更是连大气都不敢出,甲胄偶尔摩擦发出细微的铿声,旋即就迅速死寂下去,生怕一丝多余的声响便会招致灭顶之灾。
馆内的难民们缩在一角,目光则只是在跪地的节度使与那青衫男子之间惶惑移动,不知所措
但萧砚并未理会门口那位卑微的节度使,只是起身,走向身前怔怔望着他的蚩梦。
她帷帽跌落,靛青的娆疆服饰在秋阳下显得异样鲜明,比起以往那套紫红衣装,少了几分跳脱,多了几分清丽。一袭青衫,配着下唇间一点红,俏皮可爱的同时,又衬得一身侠气,也不知是学了谁的模样。
而蚩梦脸上泪痕未干,眼眶通红,眸子里交织着震惊、茫然、惊喜,以及一抹羞涩、不好意思的微光,嘴唇微微翕动,一向率性朗言的她,此刻竟发不出半点声音。
萧砚朝她走近两步,抬手极自然地以指尖拂去她颊边一颗将落未落的泪。
“怎的,”他轻声笑道,“不过两年未见,便不认得你的小锅锅了?还是我变了模样,吓着我们万毒窟的小圣女了?”
指尖的温度透过皮肤传来,带着一抹秋日的微凉,却莫名烫得蚩梦心尖一颤。那滴悬于腮边的泪珠被他轻轻拭去,动作熟稔自然,仿佛早已做过千百遍。
而这声熟悉且又带着些许调侃的“小锅锅”,更像一把钥匙,瞬间启开了她深藏许久的情感闸门。所有强撑的镇定、茫然的无措、乃至那点不合时宜的羞涩,都在这一声熟悉的调侃里土崩瓦解。
百感交集汹涌而上,冲得她鼻腔发酸,眼眶滚烫。方才对峙恶霸的泼辣,一路独行的倔强,顷刻间荡然无存。
她猛地抽噎一下,却是终于反应过来,而后不管不顾的一头扎进萧砚怀里,双手死死攥紧他青衫的衣襟,仿佛怕一松手眼前人就会化作幻影。
泪水瞬间洇湿了萧砚胸前的衣料,带着浓重哭腔的声音从他怀中呜咽而出:“你…你吓死窝了!呜呜……你咋个突然就出现在这里了…你怎么知道窝在这里,他们都跪你……那个坏蛋节度使也跪……窝还以为…还以为认错人了……可是你又认得窝……”
惊喜交加之下,蚩梦越说越哽咽,后面的话语再也续不上,只剩眼泪流得更凶。
萧砚笑了笑,亦轻轻环住她,眼中掠过一份歉然,声音依旧温和:“答应过来接你,便一定会来。只是政务冗杂,迟了些时日。本想给你个惊喜,不料却先看了场好戏。”
他目光扫过那瘫软如泥、裤裆湿濡的掌柜和那群缩在一起、面无人色的难民,笑容依旧温和:“我以前吹过的牛皮,倒是让你看笑话了。且稍待,容我处置些琐事。”
蚩梦闻言,倒是突然想起周围环境,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她好好抬头看了看萧砚的脸,脸上浮起一层红晕,松开手,却扭扭捏捏牵着他的衣角,然后看着那掌柜,又像是受了委屈的孩子终于找到倚仗,瞬间理直气壮起来。
“小锅锅,分明是他们太坏了!喝碗水要五文钱,歇歇脚要十文,拿不出钱就要逼人签活契做奴工!”
“嗯。”萧砚轻轻应了一声,极其自然地拍了拍她的头,“我都看见了。”
他的目光这才转向匍匐在地上头都不敢抬的高季兴,眼神微沉。
就在这时,馆外传来更为急促密集的马蹄声,蹄铁敲击路面,如骤雨击打芭蕉,迅捷而有序。
不过呼吸之间,钟小葵娇小飒爽的身影已出现在门口,她一见馆外跪倒的数百骑兵,眼神骤凛,当即挥手,她身后的数十名夜不收便瞬间策马上前,无声无息的控制住所有出口,将高季兴带来的骑兵隐隐隔开。
而钟小葵本想立刻上前去拜见萧砚,但一看后者的目光,又扫了眼店内的几十个难民,便是立刻会意,只是马上吩咐几名夜不收去后厨取些吃食饮水,先去安抚那些惊魂未定的难民。
还有几人跟在钟小葵身后步入馆内,却是戴着半边面具遮住冷艳面容的李存忍、李存礼和身着道袍,一月来恢复几分仙风道骨的张玄陵,以及一个三旬年纪,气质柔和的道袍妇人。
四人见馆内情形,尤其是看到匍匐于地的荆南节度使高季兴,眼中或惊异或了然,但都迅速收敛情绪,垂首静立一旁,要不就好奇的小心打量一下萧砚身侧的蚩梦。
萧砚却浑不在意,只牵了身旁少女的手,踱步至馆舍门前,望向外面黑压压跪倒的荆南兵卒。秋风拂动他青衫下摆,扫过门槛,飒飒作响。
他此行南下,主要目的固然是亲自来接蚩梦,以履行承诺。但亦有携已恢复清明的张玄陵及其妻祭酒真人许幻同行,计划于江陵稍作停留后,让他们由此南下,前往江南寻找张子凡,了结父子因果与李嗣源一事。
除此之外,萧砚还故意让夜不收流出消息,将他微服至江陵府外的消息精准“泄露”给高季兴。
此乃对高季兴最后的考验,若其闻讯能立即主动出城寻见、跪迎请罪,尚显几分畏惧与识时务,或可暂留性命观察;
若其犹豫、装不知甚至欲图不轨,则证明其心已不可挽回,那么此刻等待荆南高氏的,便不会是眼前的局面,而是自北边直扑江陵城外的归德军铁骑,以及夷灭其人三族的诏书,为即将到来的南征扫清侧翼障碍。
不过高季兴的及时到来,到底是为他争取到了一线生机。而见其人全套甲胄与数百铁骑护送,却也实则看得出其人动身之前的犹豫与小心的,但来了就是来了,起码没敢真的螳臂当车。
“高节度使……”萧砚终于开口,声调平稳,甚至依然带着几分笑意,“不,或许本王该称你一声‘荆王’?毕竟据各方奏报,你在荆南,设卡征税,劫掠商旅,规格仪仗,几同王侯。一路行来,真是让本王……大开眼界,深感荆南是如何‘扬朝廷国威’,‘宣孤之新政’于四方的。”
高季兴浑身猛地一哆嗦,趴在地上狼狈转向,朝着一旁的萧砚连连叩首,就要开口求饶。
可萧砚并未停下,却是让高季兴一时不敢插话。
“孤之大军陈于襄樊,旨意传檄江南,令各方便利北投百姓,予其生路。唯独你这江陵府,非但拒王师于境外,更对过境流民层层盘剥,乃至纵容豪强,逼人为奴,断人生路。高季兴,你告诉孤,你是欲将这荆南,经营成你高家的铁桶江山,还是觉得孤的刀,不够锐利,斩不断你这长江支流旁的荆棘?”
他微微停顿,目光收回,落到脚下那滩烂泥般的身影,此时再开口,已是寒意彻骨:“故就在方才,本王已在思量,是只夷你高氏亲族,以儆效尤,还是该依律……祸连三族?”
“圣人!圣人息怒,圣人开恩呐!”高季兴再也支撑不住,猛地抬头,额头已是血肉模糊,涕泪横流。
“臣绝非有意抗拒天威,实是……实是年老昏聩,治下不严,御下无方,致使小人作祟,污了圣听!一切罪责均在臣一人!求圣人开恩,只取臣项上人头,臣甘愿伏法!便是凌迟之苦亦肯承受!万求圣人……饶恕臣之族人性命!他们……他们是无辜的啊!”
绝望之下,他竟又转向蚩梦的方向,砰砰拼命磕头:“女使,您心地善良,求您……求您发发慈悲,替罪臣美言几句!罪臣知错了!真的知错了!罪臣来世做牛做马报答您的大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