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6章 怎及一味鲈鱼脍

江陵城的秋晨,在连绵细雨中苏醒。薄雾如纱,萦绕着青瓦灰墙,檐角滴水有节奏地敲打着石阶,洇湿一片深色水痕。

而节度使府邸的内室里,却盈溢着与窗外清寒截然不同的暖意。

蚩梦侧卧在榻,指尖无意识地缠绕着萧砚一缕散落的墨发。她望着身旁男子沉静的睡颜,昨夜重逢的欢欣与踏实感仍在心头流淌,让她忍不住悄悄弯起唇角。

她用手肘支起身子,一点一点端详着萧砚的眉目,但动作极轻,在她的认知里,她的小锅锅日理万机,端是忙得不得了的,所以生怕惊扰了他难得的安睡,只想将这道温存拉得更长些。

然而萧砚的警觉性何尝敏锐,其实在她指尖微动时,他便已醒来,不过没有立刻睁眼,只感受着这份迟到近两年的亲近。

直至窗外传来钟小葵安排人换岗时极轻微的衣甲摩擦声,他才缓缓睁开眼,正对上蚩梦未来得及收回的,带着几分痴缠的目光。

一触上萧砚的目光,蚩梦便小声呀了一声,然后不好意思的吐了吐舌头。

“醒这么早?”萧砚故作不知,声音里还带着初醒时的低哑,只是顺手将她往怀里带了带。

蚩梦便顺势偎过去,脸颊贴着他微暖的胸膛,听着那沉稳的心跳,满满都是安心:“嗯,睡不着了。看着你,心里踏实。”

她顿了顿,小声补充,“怕一闭眼,你就忙去了。”

萧砚抬手抚过她披散的长发,发丝间还带着她身上特有的、若有似无的草木清气,只是不由失笑:“今日事确实不算少,但不会离你太远。”

他看着蚩梦乖巧的模样,想起夜里她努力迎合他的情态,语气遂更加放缓,“待见过张天师他们,处置完积压文书,午后若得闲,带你去尝尝江陵有名的鲈鱼脍。”

蚩梦眼眸一亮,随即又努力压下欣喜,只轻轻点头:“好呀,都听小锅锅的。”

她早已不是当年那个天真不知事的小姑娘了,知他身系天下,能得这般许诺已是极难得。

两人起身,自有侍女悄声送入热水巾帕。蚩梦抢着替萧砚整理衣袍,束发戴冠。她动作虽不如千乌或妙成天、鱼幼姝等女娴熟,甚至比起巴戈来都要笨拙一些,却格外认真仔细,然后指尖比划着他腰身,脸颊却是突然一红,然后小声道:“小锅锅……”

“嗯?”

“你不要把窝的丑事告诉雪儿姐姐她们……”

“那是什么事?”萧砚回过头,面露疑惑。

“哎呀!”蚩梦更加不好意思,但见萧砚的样子不似作伪,便用手指绞着他的腰带,低着头扭扭捏捏小声:“就是…尿床啦……”

萧砚一听,顿时啼笑皆非起来,但见蚩梦从颈到耳都迅速红透,便瞬间正色道:“这是我们的秘密,自不会告诉她们。不过其实也无妨,又不止你是这般。”

蚩梦瞬间一惊,然后急忙小声道:“雪儿姐姐她们在……也会忍不住吗?”

“嗯……有些会,有些不会。”萧砚看着她分明已是大人模样却仍如孩提的神情,一时竟有些难以招架,更是不知该如何回答。

不过蚩梦倒是瞬间安心起来,然后一面自己嘀嘀咕咕着,一面欢喜的替萧砚整理好衣袍,好像一下就了结了一桩天大的心事。

待用过早膳,萧砚携蚩梦步入一间阁楼。阁内已收拾齐整,烛火通明,驱散了雨日的晦暗。他于主位坐下,蚩梦便安静地坐在他身旁的位置,目光好奇的打量四周。

不多时,堂外传来脚步声。

在李存忍的引领下,张玄陵与许幻夫妇二人缓步而入。

一月余的调养与团聚,使得张玄陵往日疯癫之气尽褪,面容清癯,目光湛然,一身洁净道袍,虽仍清瘦,却已复显出天师府掌教的清逸气度。祭酒真人许幻跟在他身侧,神色平和,眉宇间昔日的忧戚已被一种沉静的欣慰取代。

二人行至堂中后,便立即整衣肃容,然后极其郑重的向着萧砚深深叩拜下去。

“贫道张玄陵,携内子许幻,叩谢秦王殿下大恩!”张玄陵声音微颤,显是心情激荡,“殿下助我夫妻沉冤得雪,团聚重生,此恩此德,天师府上下,永世不忘!”

许幻亦随之稽首,言辞恳切:“若非殿下明察秋毫,拨乱反正,我夫妇恐再无重见天日之期。殿下于我天师府,恩同再造。”

萧砚端坐受了他二人全礼。待他们礼毕,方才抬手虚扶:“张天师,许真人,请起。本王不过做了该做之事。沉冤得雪,是天道昭彰;夫妻团聚,是二位缘分未尽。”

张玄陵夫妇依言起身,眼中感激未褪。许幻略一沉吟,再度开口,声音温婉且诚恳道:“殿下,天师府虽地处江南饶州,然在三吴之地、闽楚之间,于道门乃至民间,尚有些许薄名,信众亦广。我夫妇蒙殿下再造之恩,无以为报,愿效犬马之劳。”

她微微前倾身体,继续道:“若蒙殿下不弃,我夫妇愿借此次南下之机,联络旧部门人,暗中疏导,将中原新政之仁厚、殿下天威之浩荡,宣之于江南士民之间。或可助夜不收探听舆情,亦可相机劝说江南文武,晓以利害,促其心向王化。”

她特意看了一眼身旁的丈夫,“尤其……对于凡儿,贫道虽知此事艰难,但身为母亲,定当竭尽全力,劝他迷途知返。”

张玄陵重重颔首,接口道:“正是。殿下,江南非铁板一块。徐温、张颢之辈,据地自雄,苛政敛民,滥用民力,早已失却人心。众多士民百姓,不过迫于其势,苟全性命。若知殿下愿予生路,且有均田免赋之仁政,必翘首以盼王师。贫道愿以此残年,为殿下前驱,宣化江南,以报万一!”

夫妇二人言辞恳切,目光灼灼,显然已将自身与天师府的未来,全然系于萧砚一身。

萧砚静静听罢,却只是沉吟片刻。

阁楼内只闻窗外淅沥雨声,他目光掠过二人,缓缓开口:“天师、真人之心,本王已知之。天师府百年清誉,于江南民间确有根基。二位愿助朝廷宣抚地方,疏导民心,此乃好事,本王心甚慰。”

张玄陵夫妇闻言,当即便要再度表态,但见萧砚却抬了抬手示意了下,然后话锋微转,语气沉静道:

“不过,天下人心之向背,自有其道,非强求可得,亦非仅凭口舌可动。中原固然是多年乱战之主要战场,但江南百姓亦是久罹战乱,困于苛政。其所求者,不过安居乐业,温饱太平,可便是这等微末之愿都实难求得,早对执政之辈失望透顶,又如何奢望他们翻山越岭北投中原?

而本王三番五次的下诏,将新政推行之事尽可能的布告于天下,所谓废节度兼并之弊,均田亩以安民,削苛捐以苏困,兴水利以丰稼穑,肃吏治以清明世,所求也不过是想予天下人一条活路,一个盼头,让人心不至于再度沦丧而已,实无他愿也。”

而见张玄陵若有所悟,许幻更是怔住,萧砚便继续道:

“人心思定,此乃大势。二位南下,便可持此正道宣示于众。愿北归者,朝廷自会敞开道路,尽力接应,妥善安置;愿留原地者,亦需知晓,王师所至,非为屠戮,乃为终结割据,还世清平。至于具体行事……”

他目光扫过一旁的钟小葵,“夜不收会派人暗中护持并与二位接洽。且二位此行,一切需谨慎,以保全自身为要,不必强求,亦不可行险。”

他最后看向许幻,语气稍缓:“至于张子凡……本王说过,是去是留,是降是战,由他自决。本王不强求。许真人可将李嗣源之事,及其身世真相,悉数告知于他。人伦大道,是非曲直,他当自有判断。”

萧砚一番话落下,张玄陵夫妇自是深感格局宏阔,思虑深远,既肯定了天师府的作用,又指明了方向,更将“人心”二字诠释得透彻无比,非一味倚重权谋诡计。

所以张玄陵与许幻便再度深深躬下身去,心悦诚服道:“殿下教诲,震耳发聩。贫道夫妇谨遵王命,定不负殿下所托!”

整个过程,蚩梦都一直安静的坐在萧砚身侧,目光在几人之间流转。

她虽不完全明白那些天下大势的复杂谋划,却能听懂萧砚话语里的那份真心实意与分量,以及张玄陵夫妇发自内心的感激与敬服。

而她看着萧砚沉静侧脸,心中只是更觉得自豪与骄傲,她就知道,自己一眼就喜欢上的人,一定没有错!

堂上三人交谈完毕,钟小葵便引领张玄陵夫妇暂退至一旁歇息,等候具体安排后准备直接出发。

而一直沉默立于堂下角落,由李存忍看护着的陆林轩,此刻终于抬起头。

她目光掠过正与萧砚低语,眼神里满是依赖与信任的蚩梦,眼中闪过一丝极复杂的情绪,似是羡慕,又似是忆起自身,最终化为一片苦涩,但再度垂首又抬头时,眼中已是一片决然。

她忽然上前一步,对着萧砚深深一福,声音带着几分压不住的颤抖:“秦王殿下,罪女陆林轩……可否、可否单独与你说几句话?”

堂内微微一静。蚩梦讶然的看向陆林轩,又抬头看看萧砚,嘴唇微动,却没说什么,只是眼中流露出些许不解。李存忍的目光也立刻锐利起来,只是不着痕迹的打量着陆林轩。

萧砚看了看陆林轩,她脸色苍白,手指紧紧攥着衣角,显是极度紧张却又孤注一掷,仿佛确有什么不得不说的言语,要在临行前告诉给萧砚一般。

故他只是略一沉吟,对蚩梦和李存忍等人微微颔首:“你们先暂避片刻。”

蚩梦闻言,倒是马上乖巧的站起身,经过陆林轩身边时,脚步微顿,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一瞬,那双清澈的大眼里竟是带了几分怜悯。

昨夜经过萧砚的解释,她知道这个与她差不多大的女子,与她师兄分离的真相与无奈。但她终究什么也没说,随着李存忍、钟小葵以及侍从们退出了阁楼,门扉也被轻轻合上。

空阔的阁楼内,只剩下萧砚与陆林轩两人。烛火跳跃,映照着窗外潺潺的雨幕,气氛一时沉寂得压人。

陆林轩攥着衣角,突然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然后猛地屈膝跪倒在青砖地上,抬起头时,泪水已盈满眼眶,声音哽咽道:“九哥……!”

在很早的时候,萧砚便已告诉过陆林轩,要其人可以直接唤他为九哥,但直到今日,陆林轩实则也才第一次换出这一声“九哥”。

而萧砚却也只是目光沉静的看着她,并未令她起身。

“九哥,”

陆林轩泪眼婆娑,声音发颤,“我知道……我是造成这一切的祸根源头,曾经也实在太过无知,任由他人摆布,酿成大错,故实在无颜求你什么。被软禁汴梁这一年多,我虽不得自由,却也耳闻目睹……中原百姓对你是真心拥戴,他们说起‘秦王’、‘太子’,眼里是有光的!民心所向,做不了假……”

她抬手用力抹去脸颊泪痕,努力让声音更清楚些:“我也知道,师哥……李星云他绝非你的对手,无论袁天罡如何摆布,这场争斗,他赢不了,江南也赢不了。我……我愿尽力说服师哥,让他放弃抵抗,投降朝廷……我不敢奢求你还能给他自由,只求……只求你能看在他终究是李唐血脉、看在他也曾是身不由己、被袁天罡强行推上这棋局任人摆布的份上……饶他一条性命,让他能苟全余生,哪怕圈禁一世也好……”

话语至此,她已是泣不成声,重重将额头抵在地面上。

萧砚沉默的望着她颤抖的肩背,良久,才缓缓起身,踱步至窗边,负手望着窗外被雨幕笼罩的江陵城郭。他的背影挺拔如山岳,却似乎也染上了几分秋雨的寒凉与沉重。

“林轩,”他开口,声音平静,却尤为清楚,穿透雨声,“你起来说话。”

陆林轩伏地未动,只是肩头颤得更厉害了些。

萧砚遂并未回头,只是继续道:

“这天下政局,又非是孩童嬉戏,岂是一句‘愿与不愿’、‘身不由己’便能轻巧了结的?李星云纵有千般不愿,万般无奈,自他手持龙泉剑,踏上扬州土地,受那‘监国’之名起,他便已不再是棋子。他是棋手,是无数野心与欲望凝聚的旗帜。他所承之位,所掌之器,所享之名分,注定了他再也无法独善其身。”

他微微侧首,目光余光扫过地上那抹纤细的身影:“天下权柄,人心向背,一旦卷入其中心,便如逆水行舟。进一步,或可问鼎天下;退一步,便是万丈深渊。其间牵扯多少利益纠葛、多少身家性命?岂是他说想抽身,便能轻易抽身的?江南诸王、徐温、张颢等辈,又岂会容他轻易放手?”

“若人人都以‘身不由己’为由,便可求得宽宥与退路……”

萧砚失笑一声,声音依旧平静,但言语中却莫名自带了几分冷意,“那这乱世之中,烽火连年,白骨蔽野,谁人不是身不由己?谁人不是被命运洪流裹挟前行?那些被世道逼得家破人亡、卖儿鬻女的江南百姓,他们又该向谁去求一条生路?”

陆林轩的身体猛地一颤,抬起头,脸上血色尽褪,眼中最后一丝希望的光彩也渐渐黯淡下去,只剩下无尽的绝望。

萧砚没有明确回答会如何处置李星云,但话语中的意味却已让陆林轩心凉半截。

是啊,江南政权称帝建号,与中原两朝并立,若连其主随随便便就能得到善终,那今后之世,岂不人人有样学样,今后之君,岂不还要为此犹豫再三?届时奉此乱局,祖宗事迹在前,又该如何决断?

但她看着萧砚的背影,牙关紧咬,只是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又好像是下定了最后的决心,忽然颤声道:“九哥。我……我愿意用我的一切来换!什么都愿意……只要你能留师哥一命!我愿此生为奴为婢,侍奉左右!或长伴青灯古佛,日夜诵经,为你和王妃祈福!只求你……只求你给他一条活路……”

而她的哀恳之声,也实在凄楚欲绝,在空荡的堂中回响,让人听着就难过。

所以萧砚终于完全转过身,目光落在她涕泪交加的脸上,但那眼神深邃,仍然看不出喜怒,只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淡漠:“陆林轩,你如今为李星云向本王跪地乞命,赌上自身一切未来,乃至一身清白,这其中本身,又何尝不是一种‘身不由己’?”

他略一停顿,声音低沉下去:“此事过后,无论结果如何,你觉得,你还能回到从前吗?你今日所求,所付之代价,他日又是否会后悔?”

这一问,如同惊雷,重重劈在陆林轩心上。

她怔在原地,瞳孔放大,望着萧砚,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答不出来。今日如果萧砚真选择了第二条路,未来的路该如何走?她确实从未想过,也不敢去想。

所以陆林轩所有的勇气与决绝,似乎都在这一刻被彻底抽空,只余下茫然无措的空洞。

萧砚收回目光,不再看她,转向门口方向,沉声道:“来人。”

李存忍与钟小葵应声推门而入,显然一直守在门外。

“带她下去。稍后与张天师夫妇一同出发。”萧砚吩咐道,语气已恢复一贯的平静。

李存忍上前,扶起失魂落魄、几乎无法站稳的陆林轩,就要退下。但陆林轩在走到门口时,却是又突然回头,而她咬着唇,甚至已略略渗出了血,只是挣扎着对萧砚重重行了一礼。

“九哥……我一定会说服师哥,让他如你一般,不负天下的……”

萧砚负手立在窗边,只是看着满城细雨,没有回头,亦没有回话。

钟小葵怔了一下,但也只是留步堂中,等候下一步指示。

片刻后,待陆林轩被带下去,萧砚略作思索,道:“传令余仲,江陵防务需再加强,严密监视南岸动向。令李存礼,吏治清查需加快,凡有借机盘剥北投百姓、阳奉阴违者,无论官阶,依前令严惩不贷。”

“遵命!”钟小葵抱拳领命,快步离去。

阁楼内重归寂静。萧砚仍立于窗边,雨声似乎小了些,天色却依旧沉郁。一场秋雨一场寒,这一年余下的时日,随着这场雨,似乎也更添了几分凛冽的寒意。

不负天下么?

萧砚笑了笑,所谓寒意深深,但多年秋雨,又何惧这一年之秋?

于是他转过身,带着蚩梦离开这方阁楼,步入节堂。

处理完繁杂政务,已近午时。萧砚揉了揉眉心,侧脸看向一直安静守在旁边,装模作样捧着一本书,不时偷看他却不敢打扰的蚩梦,笑着朝她伸出手:“过来。”

蚩梦立刻快步走近,将微凉的手放入他温热的掌心。

“饿了么?”萧砚语气缓和下来,“带你去尝尝江陵的鱼。”

蚩梦用力点头,笑容重新绽放在脸上,驱散了方才看着陆林轩落魄下江南时的阴霾:“嗯!饿了!”

萧砚握紧她的手,牵着她向外走去。

料理完江陵事,他将携她返回汴京,那里有更广阔的天地、更沉重的冠冕、以及更多需要他守护的人在等待。

至于那千里江南烟雨中的种种挣扎与抉择,此刻,又怎及得上一味鲈鱼脍。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