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8章 君心似我心
负责给蚩梦接风的夜宴已近尾声,玉盘珍馐的香气混合着淡淡的酒气,以及女子们身上各异的馨香,在空气中浮动。
女帝端坐在萧砚身侧,偶尔嗔怪的看一下旁边吃饱喝足斜倚着没个正形的萧砚,但目光多数只是温和的笼罩着全场,或不时交谈一两句,或俯身去看一旁被乳母放进摇篮中的小阿稷,想起适才蚩梦那副逗弄婴孩的新奇模样,她唇角便不由弯起一丝笑意。
姬如雪面容沉静,嘴角噙着一丝恬淡笑意,只是细心关照着身旁的蚩梦,或者问她离开娆疆的事。萧砚便顺着蚩梦的话头,简略说了江陵见闻。众女听得认真,不时插言问上一两句。
蚩梦当下已换上了一身中原宫装,眉眼间那股山野精灵般的鲜活气未减,却添了几分小女初长成的生涩。
因为初来乍到,虽萧砚早已给她说过不必讲究,但蚩梦仍然新奇又努力的保持着仪态,小口吃着面前的点心,乌溜溜的眼珠不时好奇地扫过满堂的莺莺燕燕,一时间却是又再度压力山大起来。
而女帝这时听着蚩梦讲着一路的见闻,却是关切询问道:
“蚩梦妹妹久居娆疆,又听闻娆疆有北疆、南疆八十一寨之称,想必各种风习都大有不同,不知府中的厨艺可还合口味?”
蚩梦忙咽下点心,抬起头用力点头:“好吃!王妃姐姐,比窝在路上吃过的所有大席都要好吃!中原的厨子好厉害!”
姬如雪轻笑,她可知道蚩梦的饭量,也知道蚩梦有点放不开,便又为她添了些菜:“喜欢的话日后常让厨房做。”
萧砚见状,倒是突然又坐直身子,让千乌给他又添了一碗饭来。
姬如雪便与他相视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而述里朵亦已搁下了碗筷,遂自然的接上话题,“听闻圣女妹妹一路北行,想必见识了不少中原风物?”
“嗯嗯!”蚩梦立刻来了精神,眼睛亮晶晶的,“看到了好多!大江好宽好长,水渠运河也挖得好深。田地里的庄稼长得可好了,百姓们都说,这都是托了……”她顿了顿,飞快地瞟了一眼身旁的萧砚,脸颊微红,“托了小锅……托了大王的福,说大王是明君。”
萧砚闻言,只是轻笑着端起面前的酒杯,向蚩梦示意了一下,当初在娆疆和萧砚相处过,蚩梦当然知道这叫碰杯,遂也立即兴致勃勃的举杯与萧砚轻轻一碰,然后豪气的将酒饮尽,不过放下杯盏时,脸上已红透,惹得满座皆笑。
降臣斜倚在椅中,一袭墨绿长裙衬得她肤白如玉,神情慵懒,兴致缺缺,即便在萧砚提议举杯时,也只是懒洋洋的浅浅啜了一口。
而待萧砚的目光扫过这边时,她桌下已褪去软缎绣鞋的足尖,却是突然隔着衣料,带着某种挑衅意味的样子,轻轻蹭了蹭萧砚的小腿。
萧砚执筷的手几不可察的顿了一下,面上却依旧波澜不惊,仿佛只全神贯注于身旁女帝与蚩梦、述里朵三人的对话。
见他这个模样,降臣好像突然来了兴趣,足尖开始时上时下的游走,甚至坐正了身子,咬着筷子对萧砚似笑非笑了下。
千乌负责调度宴席,时而为桌上布菜,时而低声提醒侍女添酒,时而转到萧砚身边,温言细语的介绍着某道菜肴的来历或典故,倒并没有察觉出自家郎君有什么异样。
席上,巴戈当是最老实的人,以一身利落的劲装改良宫裙完全包裹住身段,好像唯恐稍稍袒露一点,就会让女帝认为她在勾引萧砚一般,故一直都很是低调。
但正是因此,她反而第一个发现了降臣兴致勃勃的事,遂当即一愣,旋即又是一惊,急忙低头夹菜,唯恐自己被降臣注意到。
而不知是不是萧砚的错觉,他亦颇觉得述里朵今日的服饰好像别有几分用心,因她本就设计得略低的领口此时微微敞开一线,所以她每次俯身之际,衣领都会微松,露出锁骨下的一抹惊心动魄的雪白弧度,随即直身时,又自然拢好。
女帝在侧,雪儿在旁,桌下玉足不断相扰,对面坐着心机暗藏的太后,身侧是温柔体贴的千乌,对面是不时偷看他一眼的巴戈,还有蚩梦在兴致勃勃的与他交谈。
所以纵使是萧砚,当下竟也有几分冷汗涔涔的感觉,偏偏还必须面不改色,从容周旋于众女之间。
而蚩梦身处其间,倒是只觉满眼繁华,满心欢喜。半日来,她只觉得王妃姐姐高贵又和气,雪儿姐姐温柔细心如初,千乌洞主体贴入微,述里太后和降臣尸祖也各有千秋,那个巴戈虽然看起来有点凶但对她也很和气。
至于之前老妈给她讲的那些话本里什么中原女子多心机、善试探?她早已忘在脑后,只觉得王府里姐姐们对她都很好,一点也不像老妈说的那样凶。
宴罢,众人沿着水榭消了消食,行至最后,萧砚便道:“时辰不早,雪儿也累了。今日便到此吧。”
女帝遂亦是温声道:“蚩梦妹妹一路辛苦,是该早些歇息。诸位也都散了吧。”
眼见着萧砚要带着姬如雪离去,述里朵便也向被广目天、阳炎天簇拥的女帝行礼恭送。而后又对降臣、千乌、蚩梦微微颔首,这才仪态万方的离开。
降臣伸了个懒腰,曼妙曲线展露无遗,她打了个呵欠,丢下一句“乏了”,便踱步而去,巴戈对蚩梦善意的点了点头,却是立即匆匆朝降臣跟上。
千乌则走到蚩梦身边,好言道:“圣女,请随我来。”
蚩梦开心的应了一声,又对姬如雪和萧砚挥挥手,“雪儿姐姐,小锅锅,窝走啦!”
蚩梦被千乌引往安排好的院落,一路上兴奋地东张西望,对王府的一切都充满好奇不提,回到各自院落的诸位女子却是不约而同地沐浴熏香,精心妆扮,暗中期待着什么。
就连降臣一边对巴戈嘴上说着“谁稀罕”,却仍一边检查了一下院中的灯烛明亮。
前院书房。
亲自送回姬如雪后,萧砚看完几份来自礼部关于皇后、妃嫔的所谓尊号、封号的奏报,思忖着搁下朱笔。李存忍便悄无声息的进来,低声禀报道:“殿下,除了王妃和侧王妃的住处外,各院都还亮着灯。”
萧砚揉了揉眉心,长长叹了口气,而李存忍见状,也只是低着头一言不发。
不过萧砚马上就起身,没有片刻犹疑,径直走向通往姬如雪住处的廊道。
消息自是马上传至各处。
取名栖霞的院子内,在萧砚南下江陵前才被正式纳为夫人的述里朵听闻消息,依旧对镜细细描摹着眉眼,看着镜中的女子美艳甚而英气依旧。但最终,画笔停在眉尾,她伸手摸了摸眼角,镜中的眸光仿佛黯淡了一瞬,随即又恢复光彩,只余一声轻叹。
百草阁中,正翻着书的降臣侧了个身子,手指一弹,桌上的灯火骤灭。
而巴戈在门口等到李存忍后,倒没有太失落,只是拉着十三娘附耳低声说了几句,李存忍的脸色骤红,然后只是板着脸回到隔壁的院子。巴戈看着旋即熄灯的隔壁,眼中亦只是闪过几分狡黠。
距离姬如雪院落不远,还未署名的院子里,正兴奋地跟千乌描述一路见闻的蚩梦对此浑然不觉。千乌听到侍女的回禀,却只是笑了笑。
而蚩梦听到后,更只是认同的点头,认为小锅锅就该多陪陪雪儿姐姐,同时又扭扭捏捏的拉着千乌一起睡觉,表示要给她讲萧砚在江陵城中如何大展神威的,千乌自是笑而应允。
听雪苑的庭院里,月光如水银泻地,将青石小径和扶疏的花木镀上一层清辉。
姬如雪拒绝侍女的搀扶,同时亦让她们不要惊动妙成天等人,只是独自缓缓走到庭院中,秋夜的空气带着凉意,她拢了拢衣襟,仰望着天边那轮皎洁的明月,身影单薄。
一件带着体温的披风突然轻轻落在她肩上。
姬如雪微微一颤,却没有回头,只是向后轻轻靠去,落入一个熟悉的怀抱中。萧砚的双臂环过她,温热的手掌小心覆在她的腹部。
“雪儿。”萧砚低沉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嗯。”姬如雪低应一声,将头靠在他颈窝,只是轻声道,“蚩梦初来,你该多陪陪她才对。”
萧砚没有答话,只是这般自后环住她,然后过了许久,才道:“这次我从江陵回来,看见颖水秋波……想你了。”
“我知道。”
二人相携绕着庭院缓步,秋夜微凉,萧砚搂住姬如雪的肩头。丹桂暗香浮动,远处隐约传来琴声。
“你知道我为何喜欢看月吗?”姬如雪这般问,又轻声自顾自的答,“每次看见月亮,我就想起当时在那条雪巷,那时候,我就在想,明明是雪夜,为何还能清晰的看见月相。现在想来,如果不是那月相,我或许会错过那条小巷。”
萧砚摇了摇头:“怎么可能会错过。”
姬如雪弯眸看了他一眼,然后又道:“那一夜的雪很大,你满身是血,我却没来由的相信你不是坏人,待回去后,才知道救了个不得了的人物。”
萧砚低笑了声:“我还记得那时只想,这姑娘的头发真香。”
“快五年了……”姬如雪停下脚步,靠在他肩头,“经历这么多,有时还觉得像梦。”
萧砚拥着她,亦是笑:“那时候我可没想到,那个初出江湖,一心想完成幻音坊任务的稚嫩小姑娘,今日竟被骗得来给我生儿子。”
姬如雪瞬间笑得肩头直颤,俨然是想起了当时被萧砚哄骗着出去报仇,然后一个狠,一个倔,没钱的两个人硬是走了近百里路程的往事。
萧砚便回忆起这些年共同经历的点点滴滴,从曹州相遇,到联手大闹汴梁、洛阳,从瀛洲屯兵到共赴娆疆,从真假冠军侯到汴梁兵变,中原、关中、河北、娆疆、荆楚…风风雨雨,生死与共。
“这万里征途,”末了,萧砚便轻声道,“若无你在身侧,这一路,该是何等寂寥。此后余生,又该是何等孤寒。”
姬如雪静静的听着,感受着他胸膛传来的有力心跳。五年岁月,从雪巷中的濒死少年到如今身系天下、即将正位的帝王,他的面容轮廓更深邃,眼神更沉凝,肩上的担子重逾千钧。
可此刻,他拥着她,剖白的依旧是那颗属于“萧砚”的赤诚之心。
她转过身,双手捧住他的脸,月光下,她的眼眸清澈如水,映着他的轮廓。
“在我心里,你永远是那个雪夜中的少年郎。无论你是不良人的天暗星,还是如今威加海内的秦王,亦或即将君临天下的皇帝,你都是我的萧砚。能陪你走过这一路,看着你一步步涤荡污浊,还天下以清平,看着百姓脸上重现笑容,看着阿稷平安降生……”
她低头,声音很轻,“权力江山固然重,唯愿君心似我心。雪儿此生,再无他求。我爱的,是你这个人,从来都是。”
无关权柄,无关地位。
只关乎那风雪中的初遇,只关乎这五年间生死相依的情意。
她的爱,依旧纯粹而温柔,如同雪巷初遇时她伸出的那只手,是他在这漫无止境的前行中,唯一可以毫无保留停泊的港湾。
萧砚的千言万语哽在喉间,最终只是将她紧紧拥入怀中,下颌抵着她的额发,深深吸了一口她发间那道熟悉清香。庭院中一片静谧,唯有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远处更漏的滴答声,以及两人交缠的心跳和呼吸。
“答应我,无论将来如何,都不要忘了最初的自己。”
“有你在身边,我怎会忘。”
姬如雪在他怀中轻轻点头,闭上眼。这一刻,所谓江山万里,权倾天下,皆不及这方寸庭院里,两人相拥而已。——————
与此同时,扬州,行宫御花园。
深秋的江南,夜风也带着几分黏腻的湿意,便在这风中,李星云正陪着腹部隆起的上饶公主在园中漫步。
近来朝野沸腾,上饶亦也知之,当下便努力找着话题,声音带着轻快,试图驱散丈夫眉宇间那道沉郁思量。
而李星云只是有一搭没一搭的应着,目光飘忽,落在远处的阴影里,仿佛那里藏着能解开他心结的钥匙。
“夫君……”上饶的声音里突然带上一丝委屈。
“嗯?皇后方才说什么?”李星云猛的回神。
上饶张了张嘴,还未及再言,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却是内侍禀报,言张子凡求见。
李星云自知深夜求见必有要事,故自是急宣,不及片刻,张子凡的身影便出现在月洞门外。
他面色凝重,甚至带着一丝罕见的慌乱,疾步上前,甚至没有顾上什么礼仪:“陛下,臣有十万火急军情密报……”
李星云眉头一皱:“何事如此惊慌?”
“事关淮南军情异动,中原似有……请陛下移步详议。”张子凡语速极快,低着头,却是压根不与上饶公主或李星云对视。
上饶遂自然而然立刻道:“本宫也……”
“皇后……”张子凡急忙躬身抬头,“军情紧急,恐涉及前线机密,且……恐有血腥之语,为免惊扰凤体,冲撞小殿下,恳请殿下在此稍候片刻。”
上饶看看李星云,又看看一脸焦急的张子凡,虽有不悦,但想到腹中孩儿,终究还是忍下,勉强点了点头:“那……陛下速去速回,有什么需要,一定要第一时间告诉我。”
“好。”李星云深深看了她一眼,转身随张子凡匆匆离去。上饶望着他消失在夜色中的背影,抚着小腹,眼中闪过几分不安。
行宫外,一辆不起眼的青篷马车早已候在僻静处。张子凡刚引着李星云登上马车,马车就立刻启动,七拐八绕,最终停在一处守卫森严的幽静宅邸前。
“子凡,到底何事?”李星云心中疑窦丛生,什么军情需要这般麻烦。
张子凡深吸一口气,推开宅邸厚重的木门,侧身让开:“李兄,进去便知。”
宅邸正厅内,只点着一盏孤灯,光线昏暗。一个身着宽大兜帽长袍的身影,背对着门口,静静伫立在厅堂中央,身形纤细。
李星云不疑有他,当即迈步而入。而那身影闻到脚步声,遂也缓缓转过身来。
而当那人掀开兜帽,露出面容时,李星云便仿若如遭雷击,彻底惊愕当场。
“师……师妹?”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