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2. 制衡之术
天津卫的码头飘着细雨,打湿了归来的船帆。
去南洋的三艘商船,此刻只剩一艘歪歪扭扭泊在岸边,船身的裂缝里还嵌着海藻;十艘护卫船更惨,回来的五艘都带着箭痕与火灼的焦黑。
大家都在秀,只有你最不争气啊。
码头上的人望着跳板上踉跄的身影,心都揪紧了。
好在裕亲王派去的管事扯着嗓子喊:“货在!各家掌柜也都捞上来了!”
果然,被搀扶着下来的人群里,晋商王通礼的绸缎袍湿得透心凉、脏的没眼看,粤女潘青娴的竹笠歪在一边,露出的侧脸沾着泥,却死死攥着个油布大包——那是南洋的账册。
这样的买卖,各家贵人也就是排遣心腹出行,提前安排了家小,预备不行就死在外头,反正各家的至亲是不会真送上去冒一丝风险的。
消息传回京城,几位王爷连夜把心腹叫进府,都顾不上让人家休息。“真不是皇上……下的手?”
安亲王的手指在茶盏沿上划着圈,眼里的怀疑藏不住。去年拆分内务府商事时,谁都看得出皇帝对分润宗室的忌惮和不甘,若非太皇太后施压,皇上不会妥协的。
可心腹们赌咒发誓,说船上的人亲眼见了狂风掀翻船帆,见了挂着郑经旗号的高头大船冲出来砍杀——“千真万确是天灾人祸,跟宫里没关系!”
王爷们盯着带回的残破船板,又查了随船的日志,终于松了口气。炭盆里的火燃得旺了些,可谁都没说出口——哪怕真是天灾,这损失也太扎心了。而且,高头大船是什么鬼?
施琅跪在太和殿的金砖上,甲胄上的海水渍还没干透。“臣护卫不力,请皇上降罪!”他的大嗓门撞在殿柱上一般响亮,仿佛带着海风的腥气和火炮的硫磺味儿,让一众文质彬彬的大臣皱眉。
殿外的雨更大了,皇帝望着阶下瑟瑟发抖的王通礼,又看了看旁边镇定自若的潘青娴,指尖在御案上敲得笃笃响。“潘氏,你说。”
潘青娴抬起头,雨水洗过的眼睛亮得惊人:“回皇上,去时走的是民女父亲早年寻的秘密航线,水文晴好,海盗绝迹。不料归航时突遇狂风,掀翻一艘商船、两艘护卫船——余下的人刚把货物转移,就撞见挂明郑旗号的船队。”她从袖中掏出块锈迹斑斑的腰牌,“他们抢走一艘商船,这是从登船的贼寇身上搜的——是平西王府的制式。”
“哗——”朝臣们炸开了锅。郑经的旗,吴三桂的腰牌?这是两方合流了?而且,这般明目张胆的把朝廷的船当成了肥肉啊!
“三藩与逆贼勾结!”
“欺人太甚!”
骂声里,人人都摆出同仇敌忾的模样,仿佛早前还在抱怨“商事靡费”“与民争利”“三藩势大”的不是他们。
王通礼抖得更厉害了,磕头磕得金砖邦邦响:“求皇上做主!郑匪抢走的那船香料……值五十万两啊!”
康熙抬手,殿内瞬间安静。
他看着潘青娴手里的腰牌,又瞥了眼施琅呈上来的损失清单——归来的船带了三十万两货,沉了的一艘大约也值三十万,被抢的那艘香料竟值五十万。十万成本,可赚十一倍的利。
众人皆言货损,没人关心自己手下的士兵死了多少。施琅低着头,心在下沉。
“都起来吧。”天子的声音平静得可怕。
所有人都以为他要震怒,要下旨声讨,可他只是淡淡道:“施琅免罪,戴罪立功。王通礼、潘青娴,去户部核账,余下的损失……朕记下了。”
施琅心中半是庆幸皇上不曾治罪,也为了死在海上的手下抱屈。对方船上的炮,比自己的强太多了。此战非健儿不勇,实乃是装备有代差。他们的战舰在敌方的大船衬托下,都像小舢板了,别说近战根本就上不去,若非对方无意全歼他们,只是抢了一艘商船走,他们根本就一个都回来,一轮炮火洗地就能让他们都沉海里。
他看了一眼前方葛布喇大人的身影,抿了抿唇,还是没敢在朝中给自己辩驳什么,预备之后寻这位举荐自己,自己却根本不认识的恩主,念叨一二,寻个主意才是。
退朝后,康熙独自留在御书房,翻着那本被海水泡得发皱的账册。三十万,三十万,五十万……这些数字像烧红的烙铁,烫得他眼疼。
他当然知道这趟商事的利润——珠兰当年算过,南洋的香料、苏木,运回来至少翻十倍。可他更清楚,三藩与郑经若是敢动手,不是为了那点银子,是为了试探他的底线。这吴三桂,约么是让郑经摆了一道,才留下了腰牌。
“太碍眼了。”皇帝对着空无一人的殿内低语,将账册狠狠合上。
三藩拥兵自重,郑经割据台湾,如今竟连朝廷水师护卫的商船都敢抢!他对自己说,也是对朝中大臣如此说,此事便算定性了。
重要的是——满朝文武都等着他说那句“忍无可忍”。
他望着窗外的雨,忽然想起珠兰说的“养肥了再杀”——看来,有些“肥猪”已经迫不及待到主动撞刀子了。
潘青娴镇定的脸闪过脑海,这粤女不简单。
御案上的朱笔蘸了浓墨,在奏折上落下个“准”字。不是准奏声讨三藩,是准了大学士们研讨多日的商部衙门与海事衙门同立。
要抢?皇帝指尖划过“平西王府”四个字,眼底的寒意比殿外的雨还冷,那就让他们看看,谁才是这天下的主子。
雨还在下,金砖缝仿佛渗进了南洋的海水,咸腥里,藏着即将出鞘的刀。
珠兰瞅着寿春的属性面板,连着看了半个月,这妮子又干不少了不得的事啊,麾下势力膨胀的厉害。
那人头多得,那忠诚度涨的,珠兰都看不过来。可算,她也会深藏功与名了,没打着翻云会的旗号去抢劫。
这厢正赏着雨,品着茶,瞅着内务府的肥皂和白糖产业差不多出炉,可以给索额图换个前朝的官儿当当。
那边,皇帝掀了帘子自己进来了。
珠兰见他来,起身时,顺手往桌案旁的铜鹤香炉里,放了一把茉莉香。
她还没来得及行完福礼,就被一股带着龙涎香的力道紧紧抱住。
“珠兰!我的梓童!”皇帝的声音里满是压抑不住的激动,下巴抵在她发顶,带着朝服未散的寒气,“你真是上天赐我的财神玉女!那些银子……去年还是连想都不敢想的数,就这么进了朕的银库!”
珠兰被抱得莫名其妙,鬓边的东珠簪子都晃歪了,顺着他的力道笑出声响,“皇上这是……南洋的船有消息了?”
“不止!”皇帝猛地松开她,眼里的光比殿里的烛火还亮,竟像个得了糖的孩子,围着她转了半圈。胭脂色常服的下摆扫过铺着毡毯的地面,带起一阵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