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4. 相持不下

衡州城外的官道上,尘土被烈日烤得发烫。安亲王岳乐的大军刚过,地面上还留着杂乱的马蹄印,混着被踩烂的稻穗——那是昨日八旗兵抢粮时,从附近大户家里拖出来的。

贫苦百姓跑光了,将士们也是要吃饭的,这些良善之民既然不曾走,又坐拥大片土地,自然要乐捐的。

“王爷,前面就是耒阳城了。”副将指着远处的城楼,脸上堆着笑,“探子说,城里的叛军早就跑了,只剩下些百姓和囤积的粮草。”

岳乐勒住马,鎏金的马鞍在阳光下晃眼。

他刚从长沙过来,奏报里写着“军纪严明,秋毫无犯”,可袖袋里还揣着昨日从乡绅那里“借”来的汉代金如意。

“粮草?”他扯了扯缰绳,语气漫不经心,“叛军跑了,粮草自然是‘缴获’,该入军库。”

副将心领神会,凑近了些:“军库的账,奴才已经让人改好了。耒阳的粮仓有五千石米,报上去三千石,剩下的……”

“剩下的,分了。”岳乐打断他,目光扫过身后的八旗兵——这些人眼里哪有什么平叛的锐气,只盯着耒阳城的方向,喉结不住地滚动。

自打离开长沙,他们就没正经吃过饱饭,顿顿吃干粮,嘴里发苦,全靠沿途“搜刮”些好肉好酒打牙祭,因为意外的“坚壁清野”,一个又一个空村很难搜的到东西。

耒阳城的城门大开着,城楼上连个守军都没有。

只有几个老弱百姓缩在墙角,看着清军涌入,吓得瑟瑟发抖。

岳乐的亲兵直奔县衙,踹开各粮仓的门,白花花的大米堆得像小山,墙角还藏着几十坛酒,房梁上吊着腊肉。

“王爷,咱们今晚可以大宴!”亲兵拎着腊肉、抱着酒坛颠颠跑出来,脸上油光锃亮。

岳乐没动,只对副将道:“让人去报,就说耒阳遭遇叛军洗劫,粮草损毁过半,仅余一千石。”他顿了顿,补充道,“再写,我军追击叛军至城外,斩杀三百,需银五千两抚恤伤兵。”

副将笑着应了,转身就去改账册。

他心里清楚,“损毁的粮草”会被偷偷运去某些地方卖掉,“军功银”大半会落入王爷和自己等人口袋里。至于那“斩杀三百”,不过是把城外的不肯乐捐的叛逆尸体砍了脑袋充数。

城门口忽然吵了起来,镶白旗的佐领正把一个貌美民妇往马背上拖,民妇怀里的孩子哭得撕心裂肺。

“住手!”岳乐皱眉喝止,佐领慌忙跪下:“王爷,这妇人藏了银子……”

“银子留下,人放了。”岳乐的声音冷下来,“别忘了,咱们要‘安抚百姓’。”

佐领悻悻地松手,把搜来的碎银揣进怀里,盯着那惶恐的妇人,眼里满是不甘——出了城,谁还真把“军纪”当回事,咱们晚上见!

入夜后,耒阳城里一片喧闹。

八旗兵在酒肆里划拳,把抢来的绸缎披在身上当戏服;亲兵们围着炭火烤肉,酒坛滚得满地都是;吃饱喝足就找大户人家去耍,想怎么耍就怎么耍,从北边跑到南边,脑袋绑在裤腰带上,不就为了这个么。

岳乐坐在县衙的正堂,看着副将送来的“分赃清单”:一千石五百石归自己,一千石分给各旗佐领,剩下的赏给士兵;腊肉和酒全吃了,还不够,那就找人乐捐,城中大户有的是。金银珠宝,让大户自己认捐,给的不够,就拿地契房契出来,跑马圈地多多益善。

“对了,”他忽然想起什么,“让绿营的人去城外扎营,今晚的酒肉没他们的份。”不仅是酒肉,还有搜刮,都没他们的份。

绿营是皇帝倚重的,可在他眼里,终究是汉人,不配分这“宗室的功勋”。

此时的乾清宫里,康熙正对着岳乐的奏报皱眉。“耒阳大捷,斩杀三百,缴获粮草一千石”——数字看着总觉得哪里不对。

梁九功低着头,不知怎么想的,居然道:“皇上,前线折子,向来如此。”

康熙没说话,指尖划过“安抚百姓”四个字,想起珠兰信里写的:“草原上的台吉,出了自己的草场就敢抢商队,宗室亲贵,怕也差不多。”

耒阳的夜色里,岳乐亲自洗掉碍眼的血迹,把一只造型精美的汉朝金玉如意翻来覆去的看,摩挲着背面的铭文好半天,才恋恋不舍的塞进袖袋。这小破地方,还有这么好的东西呢,带回去给杰书、福全看,必须好生炫耀一番。

隔着城头大门,传来外面绿营兵的咳嗽声,他们被安排在城外的荒地里,连口热汤都喝不上。

可这又如何?

出了城,皇帝的圣旨远不如手里的刀管用。

军功是自己的,银子是自己的,至于那些百姓的死活、朝廷的军饷,不过是账本上的数字。

绿营也比八旗不多一颗心,也没高尚到哪里去。因为分不到东西,他们就得自己去打、去抢,还得给八旗老爷们进贡。

要不,他们战斗力强呢,就内生驱动力强。

暗中观察的寿春对绿营极度失望,认为他们与八旗都是一丘之貉,这等旧军队根本不知为何而战,无论满汉,皆无区别。

第二日,清军拔营时,耒阳城的粮仓空了,豪宅被砸得稀烂,良善父老无声地落泪,自己跟泥腿子一个待遇了,这蛮夷就是蛮夷啊,一点不知道照顾咱们这些地头蛇嘛,以后咱们还能帮着统治乡巴佬呢,我们是顺民啊……

现在好了,乡巴佬不知道跑哪里去了,咱们混成啥也没有的泥腿子,就剩下一条命和藏起来的棺材本了。

仇恨在各处发酵……

岳乐骑在马上,回头望了眼城楼,嘴角勾起一抹冷笑——下一个城池,又能捞多少?

这场仗,打给谁看不重要。

重要的是,只要入了城,这东南的粮草、银子,就都是他的战利品。

皇帝在京里等着捷报,他在城内忙着发财,各取所需。

寿春坐在窗下,笔尖蘸着新磨的徽墨,信纸铺开时,还带着淡淡的檀香。

窗外的桃花开得正好,可她写下的字,却透着一股掩不住的沉郁。

“大姐儿,您是没见过衡州城外的光景。”她提笔写道,字迹娟秀却有力,“岳乐的兵过处,稻田被马蹄踏得像烂泥,乡绅的宅院门被劈成柴火,连尼姑庵的铜香炉都被撬走了。问他们为何抢,一个旗兵啐着酒气说‘出来打仗,不就为这个’——他们哪里知道什么叫平叛,只当是来南边‘捞油水’的。”

翻云会派来的眼线传回的消息不仅是这一路兵马的,她的指尖在纸上顿了顿:“好在,咱们去年就借着商路,把闽浙赣的贫苦百姓往南洋迁了十之七八。如今那些空村子,倒成了护命符——八旗兵想抓壮丁抓不着,想抢粮草只能望着空村骂娘。可城里的富户就遭了殃,耒阳的张员外,不过藏了两箱银子,就被指认是‘耿精忠的余党’,家产抄没,儿子被拉去当炮灰,儿媳……被几个兵痞拖进了巷子,是咱们的人救下来的,却还是寻了短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