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离烟雨 作品

第159章 浴血塞班岛(第3页)

因此,当斋藤下达玉碎命令时,他所启动的,不仅仅是一场军事攻击,更是一场被国家意志所认可的、大规模的自杀仪式。它以一种最可怕、最直观的方式,向美军,也向全世界,展示了一种可怕的前景:要战胜日本,可能意味着要将整个民族,彻底消灭。这为后来战争的走向,投下了一道长长的、令人不寒而栗的阴影。

在“万岁冲锋”的血腥浪潮席卷美军阵地的同时,日军的最高指挥官们正在岛屿北端一个被称为“天堂谷”的洞穴指挥所里,准备着他们自己的最后仪式。他们的死,如同那场冲锋一样,是经过精心安排的、旨在维护其武士荣誉的最终表演。

陆军中将斋藤义次,作为岛上地面部队的最高指挥官,选择了最传统、也最具象征意义的死亡方式。他身负榴霰弹造成的重伤,已经无法亲自参与冲锋。在洞穴深处,他面向东方——日本皇宫的方向——跪坐下来,庄重地举行了“切腹”仪式。他用短刀划开自己的腹部,完成了这个武士阶层最崇高的自裁行为。随后,他的副官按照武士道传统,扮演了“介错人”的角色,用手枪结束了他的痛苦,一枪击中其后脑。斋藤的死,是其武士精神的完美谢幕。战后,当美军发现他的遗体时,他的对手霍兰·史密斯中将出于对一名职业军人的尊重,下令以军礼将其厚葬。

海军中将南云忠一的结局则更为复杂,也更能反映日本海军在战争末期的窘境。关于他死亡的细节,存在着不同的说法。有记载称他与斋藤一同切腹。然而,来自他身边参谋和勤务兵的更可信的证词表明,南云并没有选择传统的切腹仪式,而是用手枪对准自己的太阳穴自尽。

这种差异或许并非偶然。斋藤作为陆军将领,其行为深受传统陆军中浓厚的武士道精神影响。而南云作为海军将领,他的职业生涯更多地与现代化的战舰和飞机联系在一起。更重要的是,南云是一个被失败阴影长期笼罩的悲剧人物。自从在中途岛海战中损失了四艘主力航母后,他就一直处于巨大的精神压力之下,据称当时就曾有过自杀的念头。在塞班岛的失败,只是他职业生涯悲剧的最后一幕。对他而言,死亡或许更多的是对一连串失败的最终交代,而非对武士道理想的殉道。用手枪自尽,这种更现代、更直接的方式,似乎也更符合他作为一名战败的海军技术官僚的身份。

1944年7月9日,美军正式宣布占领塞班岛。然而,对于岛上数以千计的日本平民来说,战斗的结束,却是一场更大规模恐怖的开始。在接下来的几天里,世界目睹了现代战争史上最令人心碎的一幕:大规模的平民集体自杀。

这场悲剧的根源,在于日本军国主义政府长期、系统性的欺骗性宣传。在战争期间,日本政府向其国民灌输了一种观念,即美国人是“鬼畜”、“恶魔”。宣传中充斥着骇人听闻的故事:如果被美军俘虏,男人将被残忍虐杀,妇女将惨遭强暴,而儿童则会被活活吃掉。对于深受武士道文化影响、将“被俘”视为奇耻大辱的日本民众来说,这种宣传无疑是致命的。投降,在他们的认知里,意味着比死亡更可怕的羞辱和痛苦。

当美军推进到岛屿北端时,数千名日本平民被逼到了无路可退的悬崖边。这些悬崖,后来被赋予了两个令人不寒而栗的名字:“自杀崖”和“万岁崖”。美军士兵通过翻译和扩音器,拼命地劝说他们投降,保证会给予他们食物、水和安全的待遇。但这些善意的呼喊,在被恐惧和谎言占据了心智的平民耳中,显得苍白无力。

接下来的景象,让在场的美国士兵永生难忘。他们眼睁睁地看着日本平民,在高呼“天皇陛下万岁”的口号后,成群结队地从百米高的悬崖上纵身跳下。有的家庭,父母先将自己的孩子扔下悬崖,然后自己再跳。有的家庭用绳子将彼此捆绑在一起,一同坠入大海,确保无人能够退缩。母亲们紧抱着自己的婴儿,走向死亡。一名美国海军士兵后来痛苦地回忆,他的军舰在崖下的海湾中航行时,不断撞上漂浮的、已经高度腐烂肿胀的平民尸体,那种景象和气味成为了他一生的噩梦。

在这场集体性的死亡狂热中,也并非没有挣扎。有幸存者回忆,她的父亲作为避难团体的队长,曾多次提议大家集体自尽,但都因为孩子们的哭喊和母亲的反对而作罢。然而,并非所有家庭都有这样的幸运。美军摄影师拍下的一张照片,记录了一名海军陆战队员从一个堆满尸体的洞穴中,救出一名幸存婴儿的瞬间,这张照片成为了这场悲剧中最具代表性的影像之一。

在这场平民悲剧中,还夹杂着另一群更为复杂的受害者——被强征到岛上从事苦役的数千名朝鲜劳工。他们是日本殖民主义的受害者,在战争中又承受了双重压迫。他们既要忍受日本监工的虐待,又要躲避美军的炮火。许多朝鲜劳工在战斗中被日军殴打甚至杀害。对于他们中的幸存者而言,被美军“俘虏”反而是一种解放。在战俘营中,他们表现出“极端亲近盟军”的态度,积极学习英语,并与压迫他们的日本人划清界限。他们的经历,为塞班岛的平民悲剧增添了另一层充满讽刺和辛酸的维度。

塞班岛的平民集体自杀事件,对美国造成了巨大的心理冲击。它不再是一场单纯的军事冲突,而展现了总体战最极端、最恐怖的一面:一个国家的政府,可以成功地将其平民“武器化”,让他们用自己的生命作为抵抗的最后手段。这一事件直接催生了所谓的“塞班比率”——美军参谋人员根据此役的伤亡情况推断,每消灭7名日本人,就需要付出1名美国士兵阵亡的代价。这个冰冷的数字,深刻影响了美国对未来进攻日本本土的战略考量。塞班岛悬崖上的悲剧,让美国决策者们不得不直面一个可怕的问题:如果连平民都选择以死相抗,那么登陆日本本土将会是何等血腥的末日景象?这个问题,最终将他们引向了寻找一种能够避免登陆、但又能迫使日本投降的终极武器的道路。

塞班岛战役打到7月9日彻底结束时,美军和日军都付出了极其惨烈的代价。美军方面,参战的陆军和海军陆战队总共约7万人,最终伤亡人数超过1.5万人,其中阵亡约3400人,负伤或失踪约1.1万人。这是太平洋战争中美军在一次岛屿攻坚战中付出最大代价的战役之一。

而日军的损失几乎是毁灭性的。岛上超过名日本守军,绝大部分在战斗中被击毙或者自尽,只有约900人被俘虏(其中大多数是昏迷或重伤无法再自杀的伤兵)。再加上被征用的朝鲜劳工和平民的伤亡,估计总死亡人数高达2.4万以上。尤其在最后几天,几千平民在“自杀崖”和“万岁崖”集体跳崖自杀,场面惨不忍睹。

但胜利的代价是值得的,美军的“海蜂”部队,迅速将岛上的机场,扩建成能够起降b-29的庞大基地。从此,一架又一架“超级空中堡垒”,从这里起飞,将战争的火焰,直接烧到了东京、大阪、名古屋等所有日本城市。

故事的最后还有一个小小的尾声。一位名叫大场荣的日军大尉,拒绝投降。他带着手下几十名士兵,在塞班岛的丛林里,继续打着游击战。他们神出鬼没,不断骚扰美军。美军给他起了一个名字———“塞班之狐”,一直坚持到了1945年12月1日,也就是日本正式投降后近三个月,才最终走出丛林,放下了武器。

今天的塞班岛,风光宜人。但在岛上的各个角落,依然树立着无数的纪念碑。有美国的,有日本的,有韩国的,有当地查莫罗人的。每一个国家,都在用自己的方式,讲述着那段历史。这片小小的岛屿,承载了太多国家的、太多家庭的、无法磨灭的伤痛。

此外,当年的战场遗址,如斋藤最后的司令部洞穴、自杀崖和万岁崖,如今都已成为游客和朝圣者络绎不绝的地点。在万岁崖边,壮丽的太平洋景色与那段恐怖的历史形成了强烈的对比,提醒着人们这片美丽的土地上曾经发生过的绝望与疯狂。

因此,今天塞班岛的纪念景观并非一个统一的整体,而是一幅由不同记忆碎片拼接而成的、充满裂痕的地图。从美国纪念公园的英雄主义叙事,到日本纪念碑的和平主义哀悼,再到冲绳人和韩国人各自的创伤记忆,每一座纪念碑都在讲述一个独特的故事。它们共同证明,对于塞班岛战役,不存在一个单一的、被普遍接受的“历史真相”。战争在1944年就已结束,但围绕着如何记忆这场战争的斗争,至今仍在这些沉默的石碑之间延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