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3章 狼来了
上一回我们说到,“俾斯麦”的沉没和“提尔皮茨”的蛰伏,雷德尔元帅和他那套“主力舰决战”的陈旧理论,被扫进了历史的垃圾堆。现在,轮到那个一直以来不受重视、甚至有些被排挤的男人,来执掌德国海军的权杖了。
他的名字,叫卡尔·邓尼茨。他将指挥一群被称作“灰色狼群”的海底猎手,对大英帝国的生命线,发动一场险些成功的、致命的绞杀。这,才是决定战争胜负的、真正的大西洋战役。
卡尔·邓尼茨,是整个二战德国海军中,思想最具革命性、眼光也最毒辣的战略家。他不仅仅是一名海军将领,更是u艇(德国潜艇的简称)战的思想之父、战术导师和无可替代的精神领袖。
他这个人的思想,完全是在一战的潜艇里泡出来的。他在一战时就是个u艇艇长,还在一次战斗后被英军俘虏,在战俘营里待了不短的时间。这段特殊的经历,让他形成了两个如同磐石般坚定的信念:
第一,单枪匹马的潜艇,去攻击有军舰护航的船队,是极其危险且效率低下的。这就像一头狼,去挑战一群有牧羊犬保护的羊群,就算能得手,自己也多半要被咬得遍体鳞伤。
第二,以德国的国力和地理位置,想在水面舰队上跟家大业大、坐拥全球的皇家海军搞军备竞赛,纯属脑子进水。德国海军唯一的出路,就是“非对称作战”——用我们最擅长的武器,去打你最脆弱的命门。而英国的命门,就是它那条横跨大西洋的海上贸易线。
基于这两个信念,他创立了一套颠覆了过去所有潜艇作战模式的全新战术。这个战术,日后将令整个盟军闻风丧胆。它有一个响亮的名字——“狼群战术”。
这个战术的核心思想,翻译成咱们中国人都懂的白话,就是四个字:“集中优势兵力”。它听起来简单,执行起来却是一套精密、复杂、由中央集权控制的系统工程。
第一步:侦察与召唤。邓尼茨会像撒网一样,把u艇分散部署在广阔的大西洋上。一旦其中一艘u艇(或者德国空军的远程侦察机)发现了盟军的护航船队,它不会立刻攻击,而是像狼群中负责侦察的头狼一样,悄悄地、远远地缀在船队后面,然后立刻通过无线电,向设在法国洛里昂的潜艇指挥部报告船队的位置、航向、速度和规模。这艘艇,被称为“接触艇”。
第二步:集结与设伏。在洛里昂总部的作战室里,邓尼茨和他手下的参谋们,就像一群冷静的棋手。他们盯着巨大的海图,根据“接触艇”源源不断发回的信息,开始调兵遣将。他们会向附近所有能赶到的u艇发出指令,命令它们从四面八方向目标船队靠拢。但不是直接扑上去,而是像一张无形的大网,在船队预定航线的前方,集结成一条“埋伏线”。
第三步:协同攻击。当足够数量的u艇(通常是5到10艘,高峰期甚至有二三十艘)都抵达了指定位置,好戏才正式开场。指挥部一声令下,埋伏已久的“狼群”便会在夜幕的掩护下,从不同方位,同时对船队发动潮水般的攻击。
这时候的u艇,会一反常态地浮上水面。它们利用夜色和自己低矮的轮廓作掩护,开动柴油机,以超过大多数商船的高速,像鱼雷艇一样直接冲进护航圈的内部。在近到几乎不可能打偏的距离上,向一艘又一艘的商船发射鱼雷。几轮攻击过后,迅速下潜或撤离。整个船队瞬间就会陷入一片火海和巨大的混乱之中,而数量有限的护航军舰,则会被搞得焦头烂额,顾此失彼,疲于奔命。
这种战术的精髓,在于它将潜艇从一种守株待兔式的、被动的伏击武器,转变为一种由中央指挥系统精确控制的、主动的、协同的战区打击力量。
邓尼茨本人对他的部下和这套战术倾注了全部心血。他每天都通过无线电与前线的艇长们保持着密切的联系,亲自参与每一个作战计划的制定,甚至能叫出许多普通水兵的名字。他在整个u艇部队中,建立了一种“我为人人,人人为我”的信条,使得这支部队拥有近乎家庭般的紧密团结和高度的忠诚。水兵们亲切地称他为“狮子”,或是“潜艇部队的老爹”。
而邓尼茨战略的核心,是一套冰冷无情的数学——“吨位战”。他精确地计算过,英国的工业能力,加上美国的援助,每月大概能建造60到70万吨的新船。那么,只要德国的u艇,每月能击沉超过70万吨的盟军商船,英国的造船速度就永远跟不上损失的速度。假以时日,英国的石油会耗尽,食物会告缺,工厂会停摆,它的整个战争机器和民生经济,都会因为物资枯竭而彻底崩溃。
这个“70万吨”的数字,成了整个u艇部队的最高目标,像一个神圣的咒语,驱动着每一次出航和攻击。邓尼茨的思想,在当时是极具革命性的。他没有把目标对准敌人的军舰,而是瞄准了其最脆弱、也最致命的经济与后勤中枢。他认识到,在现代总体战中,摧毁敌人的战争潜力,远比在战场上消灭几支军队更具决定性。
狼群战术的兴衰,便是这场伟大的战略理论,在残酷的现实中,进行的一次规模空前的大型实践。
然而,就在邓尼茨和他的狼群准备大展拳脚的时候,他们却迎头撞上了一个看不见,却极度致命的敌人。这个敌人,不是英国的驱逐舰,也不是皇家空军的巡逻机,而是他们自己——德国海军引以为傲的鱼雷。
这场被后世称为“鱼雷危机”的技术灾难,是德国海军最重大的内部失败之一。它在战争最关键的头两年里,像一个无形的诅咒,严重削弱了u艇的战斗力,甚至可能让德国错失了在大西洋取得决定性胜利的黄金机会。
简单来说,当时u艇装备的两种主力鱼雷,都存在着系统性的、灾难性的缺陷。
磁性引信失灵:德国鱼雷装备了一种非常先进的磁性引信(型号pi1)。它的设计理念很超前,不是非要撞上船身才爆炸,而是在船体下方一定深度爆炸。利用水的不可压缩性,巨大的水压冲击波能像掰火柴一样,将整艘船的龙骨(船的脊椎骨)直接折断,从而达到一击必杀的效果。理论很丰满,现实很骨感。这种引信对地球磁场在不同纬度的微小变化极其敏感。这导致在挪威等高纬度地区,鱼雷还没到船底下呢,自己就“砰”地提前引爆了。更别提盟军后来还发明了一种叫“消磁”的技术,能大大降低船只的磁场信号,让这种引信彻底抓瞎。
深度控制失灵:作为磁性引信的备用方案,传统的触发式引信鱼雷(型号g7e)同样问题重重。它的深度控制器存在严重的设计缺陷,导致鱼雷的实际航行深度,总是比艇长设定的深度要深个两三米。这意味着,艇长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占据了完美的攻击阵位,计算出了精确的提前量,结果射出去的鱼雷,像个淘气的孩子,直接从目标船底几米深的地方呼啸而过,连根毛都碰不到。
这场危机的最初迹象,在战争头几个月就出现了。在奇袭斯卡帕湾时,向静止不动的“皇家橡树”号战列舰发射的第一波鱼雷,就全部失效了。只是因为这次行动本身太过成功,这个小插曲才被掩盖了过去。不久后,另一艘u-56号潜艇,在北大西洋上碰到了英国战列舰“纳尔逊”号,艇长威廉·扎恩在极近的距离上,向“纳尔逊”号发射了三枚鱼雷,全部命中,但诡异的是,一枚都没有爆炸。扎恩眼睁睁地看着三道白色的航迹撞上目标,然后……就没有然后了。他气得差点把潜望镜给砸了。
然而,当这些来自前线的愤怒报告雪片般地飞回总部时,负责研发鱼雷的海军鱼雷局的官僚们,却摆出了一副傲慢的姿态。他们拒绝承认自己的技术存在问题,反而把责任一股脑地推给了前线的艇长们,说什么是他们“经验不足”、“操作失误”或者“过于紧张看错了”。
这场危机的全面爆发,是在1940年4月的挪威战役期间。当时,为了入侵挪威,大量的盟军战舰和运输船,拥挤在狭窄的挪威峡湾里,很多还是静止不动的绝佳目标。这对于u艇来说,简直就是天上掉下来的馅饼,一个千载难逢的狩猎盛宴。
然而,u艇的艇长们却绝望地发现,自己手里的武器,全是废物。他们发射的鱼雷,要么在半路上就炸了,要么从船底穿了过去,要么就是结结实实地撞上了船身,然后像根烧火棍一样,毫无反应。普里恩在攻击一个运输船队时,一口气发射了8枚鱼雷,结果一个水花都没看到。
这次耻辱性的惨败,终于捅破了天,迫使海军高层不得不正视这个问题。调查组成立了,结果令人大跌眼镜。原来,鱼雷局的所有测试流程,都存在着根本性的缺陷:所有的鱼雷测试,都是在风平浪静、水文条件稳定的波罗的海进行的,完全没有模拟北大西洋那种低温、高压、风大浪急的恶劣环境,而这些环境因素,恰恰对鱼雷精密的深度调节器和磁性引信造成了致命的影响。更离谱的是,出于节约成本的考虑,他们在测试中,从来没有使用过装满炸药的实弹!这导致引信的击发问题,长期以来都未被发现。
这场由技术缺陷和官僚主义共同酿成的内部危机,其影响是灾难性的。它发生在盟军反潜力量最薄弱、最没有准备的1939年到1941年间,极大地削弱了德国最有效的战略武器。据战后估计,当时德国鱼雷的失效率,高达惊人的25%到30%。这意味着,u艇部队在已经取得惊人战果的同时,还白白错失了至少三分之一的潜在战果。
对艇员士气的打击更是毁灭性的。你可以想象一下,一群水兵冒着生命危险,在深海里潜伏几天几夜,好不容易占据了完美的攻击阵位,结果射出去的,却是一堆“木头鱼雷”。这种挫败感,几乎让整个潜艇部队丧失了信心。
这场危机,为摇摇欲坠的盟军,赢得了近两年的宝贵喘息时间。这两年里,他们得以发展反潜技术、完善护航体系,并最终从大西洋战役的悬崖边上,被拉了回来。
尽管存在着致命的鱼雷危机,德国u艇部队依然在战争的某些特定时期,取得了近乎神话般的辉煌战果。这些时期,被幸存的德国潜艇兵们用一种充满黑色幽默的口吻,称之为“快乐时光”。
第一次“快乐时光”(1940年7月-10月)
1940年6月,法国投降。这对德国u艇来说,是一个改变游戏规则的战略性转折。他们获得了法国在大西洋沿岸的所有优良港口,比如洛里昂、布雷斯特和圣纳泽尔。
这意味着,u艇再也用不着从德国本土的港口出发,冒险穿越被英国人看得死死的、狭窄的北海和英吉利海峡。它们可以直接从法国的港口出发,一头扎进广阔的大西洋。这不仅大大缩短了往返的航程,更使得它们在作战区域的停留时间,显着延长了。
与此同时,英国人正处在最虚弱的时刻。他们在敦刻尔克大撤退中,虽然把人救回来了,但丢弃了几乎所有的重装备,更损失了大量的驱逐舰等护航舰艇,导致护航兵力严重不足。而皇家空军的远程巡逻机,也因为航程问题,无法对大西洋中部提供有效的空中覆盖。
天时,地利,人和,全在德国人这边。邓尼茨的狼群战术开始发挥出惊人的威力。u艇得以在那些护航力量极其薄弱的航线上,肆无忌惮地攻击盟军船队。从1940年7月到10月这短短四个月里,u艇共击沉了超过149万吨的盟军船只,而自身损失却小到可以忽略不计。这段时间,对于u艇艇员来说,出海就像是在一个管理松懈的果园里摘果子,轻松而愉快。
第二次“快乐时光”(1942年1月-8月)
1941年12月7日,日本人干了一件大事——偷袭珍珠港。希特勒随后对美国宣战。美国,这个沉睡的工业巨人,正式加入了战争。
邓尼茨敏锐地意识到,一个巨大的机会窗口,打开了。他立刻策划了代号为“击鼓行动”的突袭计划。他把自己手头仅有的几艘能远航到美国本土的远洋型u艇,全部派了过去。
此时的美国,虽然已经是世界第一工业强国,但在反潜作战上,简直就是个毫无准备的“小白”。
他们的东海岸,从纽约到迈阿密,一到晚上就灯火通明,城市璀璨的灯光,为在夜间捕猎的u艇,提供了绝佳的背景板,商船的剪影在灯光下一清二楚。
他们的商船,习惯了和平时期的自由航行,根本没有建立起有效的护航体系,都是各走各的。
他们的海军和陆军航空队,极度缺乏反潜的经验、装备和训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