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离烟雨 作品

第170章 一场注定的失败(第2页)

就在本德勒大楼的庭院里,借着一辆军用卡车那昏暗的车头灯光,行刑队举起了枪。

在倒下前的最后一刻,克劳斯·冯·施陶芬贝格上校,用尽全身力气,喊出了他最后的遗言:

“我们神圣的德意志万岁!”

枪声响起,这位勇敢的、孤独的抵抗者,倒在了血泊之中。他的死,标志着这场德国抵抗运动最高潮的终结。然而,对于成千上万和他有关联的人来说,这,仅仅是噩梦的开始。

720事件,为希特勒提供了一个梦寐以求的、完美的借口。他终于可以名正言顺地,对他早就看不顺眼的、那些内心并不忠诚的国防军传统贵族军官团,以及所有潜在的反对者,进行一次彻底的、血腥的大清洗。

权力的天平,在这一夜,彻底倒向了纳粹党最激进、最残暴的派系——党卫队。

希特勒立即授权党卫队的全国领袖,海因里希·希姆莱,全权负责“净化”国家。希姆莱马上成立了一个由盖世太保头子海因里希·穆勒挂帅的“7月20日特别委员会”,在全德国,展开了一场规模空前、史无前例的大搜捕。

这不仅仅是对一次未遂政变的反击,这更是一场蓄谋已久的、旨在彻底摧毁旧德国精英阶层的权力交接。希姆莱不仅负责调查,还被任命为后备军的新司令。这意味着,德国的军队,这个普鲁士精神最后的堡垒,从此被彻底置于了党卫队的控制之下。

盖世太保的恐怖网络,像一张巨大的蜘蛛网,迅速笼罩了整个德国。据统计,约有7000人,在接下来的几个星期和几个月里,被陆续逮捕。审讯室里,酷刑、讹诈、威逼利诱,无所不用其极。许多人,在无法承受的折磨下,供出了更多的名字,导致这张网越收越紧。

随后,这些被捕者,被送上了由一个叫罗兰·弗莱斯勒的法官,所主持的“人民法院”接受审判。

说这是“审判”,都是对法律这个词的侮辱。这完全是一场场精心编排的、旨在公开羞辱被告的政治表演。

这个弗莱斯勒,根本不是什么法官,他就是一个穿着法袍的疯子。在法庭上,他从不让被告有机会为自己辩护。他用最恶毒、最下流的语言,对着这些曾经是将军、是市长、是贵族的被告们,进行疯狂的咆哮和人身攻击。他嘲笑他们因为被剥夺了军衔而不得不提着不合身的裤子,他辱骂他们是“猪”、“败类”。整个过程,都被摄像机拍了下来,希特勒本想把这些录像,作为宣传片,向全国播放,以儆效尤。但后来发现,弗莱斯勒在法庭上的表现,实在太过歇斯底里,太过令人作呕,连戈培尔的宣传部都觉得,这玩意儿要是播出去,非但起不到震慑作用,反而会让人心生同情,于是,就作罢了。

判决,当然是早就内定好的——死刑。

1944年8月8日,第一批被判刑的密谋者,在柏林的普洛岑湖监狱,被执行了处决。根据希特勒本人的亲自命令,他们要以一种最痛苦、最屈辱的方式死去。他们被剥光衣服,用钢琴的钢丝,吊在屠宰场的肉钩上,慢慢地被勒死。整个行刑过程,还被拍成了电影,送回“狼穴”,供希特勒本人“欣赏”。

这种令人发指的残忍,其目的,已经超越了单纯的肉体消灭。这是一种恶毒的、象征性的报复。因为这些密谋者,大多是普鲁士军事贵族出身,他们最看重的,就是军人的荣誉。希特勒就是要用这种屠宰牲口的方式,来彻底摧毁他们的人格,践踏他们的尊严,从精神上,彻底抹杀这个阶层存在的意义。

然而,纳粹的报复,还远未结束。他们从故纸堆里,翻出了一个古老的部落法律概念——“株连罪”。

用咱们中国人的话讲,就是“株连九族”。

希姆莱在一次公开讲话中,赤裸裸地宣布:“叛国者的家族,必须从这片土地上,被连根拔除,直到最后一个成员!”

这不是一句空话,而是被用现代官僚机构那种冷酷的效率,付诸实施的国策。

施陶芬贝格、格德勒、冯·哈塞尔……几乎所有核心密谋者的家庭,都遭到了灭顶之灾。他们的妻子,被送进了集中营;他们的孩子,则被盖世太保从家中带走,送到了一个叫“巴特萨克萨”的特殊儿童之家,集中看管。在这里,他们被强行改掉原来的姓氏,被禁止谈论自己的父母,并被灌输纳粹的思想。纳粹的计划是,等过一段时间,就把这些孩子,交给那些对纳粹无限忠诚的家庭去收养,让他们彻底忘记自己的出身和血脉。

在纳粹的意识形态里,这场斗争,已经不是政治斗争了,而是一场“生物学”意义上的战争。在他们看来,这些反对者,不是政见不同的人,而是德意志这个“民族共同体”身体里的“癌细胞”和“病毒”。只杀死密谋者本人是不够的,因为他们“叛逆”的基因,可能会通过血缘,遗传给下一代。所以,必须斩草除根,从生物学上,彻底消灭这个“病灶”。

这已经不是政治清洗了,这是一场针对“内部敌人”的、小规模的、逻辑清晰的种族灭绝。

在这场血腥的大清洗中,有两位德国陆军元帅的命运,尤其引人注目。他们的结局,就像一面镜子,照出了整个德国高级军官团,那种身居高位,却内心充满矛盾、最终无力回天的深刻悲剧。

第一位,是“摇摆人”——京特·冯·克鲁格元帅。

克鲁格元帅,就是顶替伦德施泰特的西线总司令,也就是在诺曼底前线,直接指挥抵抗盟军登陆的最高将领。

他就是那种典型的、内心极为矛盾的旧普鲁士军官。一方面,他受过良好的军事教育,珍视军人的荣誉,对希特勒这个“奥地利下士”和他那帮纳粹党徒的粗鄙和疯狂,打心眼儿里瞧不上。他也清楚地知道,德国的战争机器,正在走向不可避免的失败。这让他愿意去听一听密谋者们的计划。事实上,巴黎的密谋集团代表,确实也找过他,他也表达了同情。

但另一方面,他又被自己曾经宣誓效忠的誓言,给牢牢地捆住了。发动一场推翻国家元首的政变,这种“大逆不道”的行为,所带来的巨大风险和失败的可怕后果,又让他怕得要死。

所以,他就成了一个“摇摆人”。他的态度是:除非你们能百分之百地确认希特勒已经死了,否则,别指望我出手。

在7月20日政变当天,他这种模棱两可、犹豫不决的态度,直接导致了政变在巴黎的彻底失败,错失了控制整个法国的大好时机。

他以为自己很聪明,两头下注,进可攻,退可守。但实际上,他把自己,推入了一个无解的死局。他既没有帮政变,又因为知情不报,而深深地卷入了其中。

政变失败后,盖世太保的审讯,很快就挖出了他与密谋者之间的联系。1944年8月17日,一纸命令从“狼穴”发来,解除了他的西线总司令职务,并命令他,立刻返回柏林,“向元首汇报工作”。

克鲁格心里比谁都清楚,这张所谓的“传票”,其实就是一张死亡通知书。他无法想象自己,站在希特勒面前,接受他那暴风骤雨般的审问,更无法面对随后弗莱斯勒那个疯子的法庭和肉钩绞刑架的羞辱。

在从法国返回德国的途中,这位曾经显赫一时的元帅,做出了他最后的选择。1944年8月19日,他让司机在一个僻静的地方停车,然后,服下了一颗随身携带的氰化物胶囊,自杀身亡。

他留下了一封写给希特勒的遗书。信中的言辞,充满了矛盾和挣扎。他一边继续表达着对希特勒的“忠诚”,一边又苦苦哀求希特勒,看在德意志民族的份上,结束这场毫无希望的战争,与盟军媾和吧。

但据说希特勒看到这封信后,仅是看了一眼就扔进了垃圾桶。

第二位,也是更富悲剧色彩的,是“沙漠之狐”——埃尔温·隆美尔元帅。

隆美尔的案子,比克鲁格要复杂得多,也更让希特勒头疼。

因为,隆美尔不是一般的元帅。他是戈培尔的宣传机器,亲手塑造起来的、整个第三帝国最耀眼的军事明星,是德国民众心中不败的“战神”,是“沙漠之狐”。他的声望,在某种程度上,甚至可以与希特勒本人媲美。

这样一个家喻户晓的战争英雄,你该怎么处置他?

把隆美尔和刺杀阴谋直接联系起来的证据,其实并不充分,大多是一些其他密谋者在酷刑之下,为了自保或减罪而提供的供词。根据大多数历史学家的研究,隆美尔确实对希特勒的瞎指挥,和纳粹政权的罪行,感到了彻底的幻灭,也确信战争已经输了。但他更倾向于,带兵逼宫,逮捕希特勒,然后对他进行审判,而不是用炸弹这种方式,去直接刺杀他。

但对于希特勒来说,这不重要。重要的是,你隆美尔,不忠诚了。任何形式的不忠,都等同于叛国。

可问题是,你不能公开审判隆美尔。把一个神话般的民族英雄,拉到弗莱斯勒那个疯子的法庭上,去指控他叛国?这会对德国人民的士气和军队的忠诚度,造成毁灭性的打击。这等于向全世界承认,连我们最伟大的元帅,都起来反对元首了。这不等于自己打自己脸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