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5章 南北风云(一)
暮春的风卷着柳絮掠过淮河岸边的青石板路,萧摩诃的靴底碾过一片被雨水泡软的青苔。他已辞官十月,本该在会稽山阴的老宅里莳花种竹,此刻却披着洗得发白的粗布短褐,混在往来于隋陈边境的商旅中,像一截被岁月磨去棱角的老木。
他的指节下意识地摩挲着腰间那枚褪了色的虎符烙印——那是永定三年平定王琳之乱时,先帝亲手赐下的。三十年过去,虎符早已交还内库,可烙印的纹路却像生了根,在掌心焐出一片滚烫的记忆。眼前的大隋乡野与他记忆里的陈国边境截然不同:田埂被犁得笔直,新插的秧苗成排成列,田边的水渠里流淌着清澈的活水,渠岸还钉着刻了字的木牌,细看去竟是"贞观渠,开皇二年凿"的字样。
"老丈,这渠是官府修的?"萧摩诃拦住一个扛着锄头的老农。老农黝黑的脸上堆起憨厚的笑:"可不是嘛!去年秋天来的官爷,带着民夫凿了三个月,说是能浇透咱这百亩地。开春时县令还来查看,说秋后要按收成评'勤农户',奖绸缎呢!"
萧摩诃的心沉了沉。陈国的官吏下乡,多半是催缴赋税或强征民夫,何曾见过这般细致的民生功夫?他顺着田埂往前走,绕过一片盛放的油菜花田,隐约听见朗朗书声,像春日的溪流般清澈透亮。
那是一座青砖黛瓦的院落,门口挂着"临淮初级学馆"的木匾,字迹苍劲有力。院墙是新砌的,墙头爬着几株蔷薇,粉白的花瓣落在青石板上,像撒了一地碎雪。萧摩诃推开虚掩的木门,立时被眼前的景象怔住了——
二十多个学童围坐在矮案旁,年纪大的不过十三四岁,小的才刚到案高。他们穿着浆洗得干净的粗布襦衫,手里捧着的书卷却异常精致:封面是深蓝色的细布,边角用竹片包着,翻开来看,纸张白得像上好的宣纸,却比宣纸更厚实柔韧,用指甲轻刮,纸面竟不起毛边。最惊人的是字迹,一笔一划方方正正,墨色浓淡均匀,绝不是人工抄写能达到的齐整。
"《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学童们齐声诵读,声音里带着少年人的清亮。讲台上的先生约莫四十岁,青布长衫,颔下三缕短须,正拿着一支银簪指着墙上悬挂的《诗经》拓片讲解:"诸位看这'关关雎鸠',拓自长安国子监的刻本,笔画间藏着筋骨,就像做人要挺直腰杆......"
萧摩诃走到一个梳着棕角的小童旁,小童正低头临摹字帖,砚台里的墨汁泛着淡淡的松烟香,毛笔的笔锋圆润饱满,绝非陈国市面上常见的劣质货色。"小郎君,这书是从哪里买的?"他轻声问。
小童抬起头,眼里闪着好奇的光:"是学馆发的呀!只要是通过《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的通考,咱县里官办的学馆就免费发放书籍,纸张笔墨都是官府给的,不要钱呢!"
"不要钱--!?"萧摩诃的声音微微发颤。他拿起小童案上的《史记》,指尖抚过"鸿门宴"的篇章,印刷的字迹连细微的勾挑都清晰可见,仿佛亲眼看见刻工在木板上一刀刀雕琢。他在军中多年,见过陈国秘阁的孤本,也见过南梁遗留的手抄经卷,却从未见过这般普及的精良典籍。
"先生,"他转向讲台上的先生,拱手行礼,"敢问这印刷之术,是何人所创?"
先生打量他一眼,见他虽衣着朴素,却气度沉稳,便拱手回礼:"我朝陛下采用雕版印刷之法、一日能印千卷,如今已将书籍全部印刷完毕,在我大隋全境发行!"
"一日千卷......"萧摩诃喃喃自语。陈国的国子监抄书,十个书吏一月也未必能抄出百卷,还常有错漏。他忽然想起去年离京时,看到国子监的学舍漏雨,经书被泡得字迹模糊,当时的礼部尚书江总只说"雨季过后再修",如今想来,竟是何等荒唐。
他走出学馆时,日头已过正午。乡野间的炊烟袅袅升起,几个农夫扛着农具经过,嘴里哼着新编的歌谣:"春种一粒粟,秋收万石粮;稚子入书堂,长大作栋梁。"萧摩诃站在土坡上眺望,远处的村落里,竟有三座类似的学馆院落,青瓦在阳光下泛着整齐的光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