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春茶劫
晒谷场的晨雾还缠在道夫家茅檐下,王金宝爹翻找厂徽的刨土声已响了半宿。道夫踩着露水巡山回来,见阿梨立在毒泉眼旁新栽的紫云英里,靛布裤脚叫春草汁染得发青。“婆婆说…”她嗓子眼发紧,腕间浅疤在曦光里泛银,“明前茶该采头茬了。” 道夫喉结滚了滚。少年肩胛叫露水打湿的粗布褂又裂了道口,去年护山被钢筋刮破的位置,阿梨用忍冬纹针脚补过三回。他忽从裤兜掏出油纸包,烘柿饼的暖意裹着硫磺粉的涩气——是巡山熏蛇洞余下的。
“南坡茶兜抽芽了。”少年嗓音粗嘎如砂石相磨。阿梨眼睫颤了颤,十年前娘亲正是在南坡采明前茶时遇的滚石。她腕间浅疤突突跳起,像有根看不见的丝线正往毒泉眼石缝里扯。那石缝深处卡着娘亲的碎银镯,镯圈上干涸的血迹,昨夜在她梦里洇成了光绪年的茶山龙脉图。
教室新糊的窗纸叫晨风鼓得噗噗响。王金宝缩在墙角,球鞋沾满自家宅基的泥灰。校长新发的课本堆在讲台,“现代农业技术”的烫金字刺得道夫眼疼。油头茶商突地踹门进来,翻毛皮鞋碾过散落的算草本:“山崽子!省城茶厂招学徒,包吃住!”
招工简章“啪”地甩在道夫眼前。蛇形厂徽盘踞在纸页右上角,徽底下“月结三千”的红戳艳得像血。道夫攥着刨子的手背暴起青筋,少年锁骨下钢筋疤猛地一鼓——去年开发商推校舍时,钢筋正是扎在这个位置。
“山娃子认祖根!”道夫爷的吼声炸雷般劈进教室。老人让阿梨搀着,羊皮护膝沾着毒泉泥,瘸腿重跺水泥地:“不认机器魂!”泥点溅上招工简章,蛇形厂徽遇湿竟浮起化工厂排污管的虚影。
道夫爹裹着铁锈味撞进门时,日头正毒。男人鬓角灰白,省城带来的硬糖在蛇皮袋里化了黏成一团。“跟爹走!”他喉结刀疤蠕动如蚯蚓,“流水线有顶棚,晒不着!”道夫扒开衣襟,钢筋疤暴凸在锁骨下,皮肉沾着王金宝白日吐的唾沫星子,在汗气里发亮。
“我守山。”三个字砸得满地糖块打颤。阿梨腕间茶果串簌簌急响,青核缝漏的银丝黏住道夫裂开的袖口。道夫爹眼珠赤红,枯树皮似的手突从内袋抽出张照片:流水线轰响的车间里,女工背上捆着傣族婴儿,那孩子瞳仁浑浊如晒谷场毒雾里的月。
晒谷场西头泥灶腾起青烟。道夫劈碎招工简章当柴,蛇形厂徽在火里卷成灰烬。阿梨将新焙的银针茶撒入粗陶壶,沸水冲开时,芽尖舒展如雀舌。“婆婆腌的辣子…”少女冻红的耳垂在火光下薄透,尾音叫柴火爆响吞了。道夫忽从灶灰扒出烤芋,焦香混着硫磺味:“熏蛇洞剩的。”
瞎子婆婆的盲杖点着锡铁匣:“真地契…该入土了。”老人枯手摩挲光绪年的血契纸,苗傣先祖的名姓在羊皮上洇出深褐——当年化工厂征地时,道夫娘正是攥着这纸跃入毒泉。阿梨辫梢忽被风扯散,青丝拂过道夫结痂的虎口,少年指节一颤,烤芋滚进火堆,“滋”地爆出白烟。
承山骨碑无风渗露。碑面裂纹游走着湿痕,像山魂无声的泪。道夫染灰的手掏出碎银镯,豁口处娘亲的血垢在夜色里发暗。少年忽将镯圈按上阿梨腕间浅疤,银器触肤的凉意激得少女一颤。
“镇山…”道夫嗓子哑得挤不出声。阿梨腕骨突起的棱擦着镯圈内壁,那里刻着极细的忍冬纹——与娘亲当年采茶用的头绳绞花一模一样。火堆爆出星子,溅在两人交叠的手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