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茶骨韧
小满未至,日头已晒得新铺的水泥地发白。茶阿梨在祠堂天井翻晒陈茶,竹匾边沿堆着道夫晨起采的苦楝花,白瓣黄蕊蔫在日头下,散出药似的苦香。山道夫赤膊夯土修葺南坡坍坎,脊梁结痂处新生的绿蔓缠住扁担,随夯砸动作簌簌抖落金粉。
省考察组的车队卷着黄尘进村时,晒谷场刚压平的泥地又现了坑。领头人锃亮皮鞋踏过道夫昨日滴汗夯实的土埂,鞋跟碾碎几株新发的茶秧。“保护区核心区禁居,祠堂得拆。”公文包拍在八仙桌上,震得粗陶药罐嗡嗡作响。道夫肩头绿蔓突然暴长,藤尖如蛇信刺向公文——堪堪停在“搬迁补偿”的烫金字前。
王金宝娘端来的杨梅汤凝了水珠。阿梨递碗时指尖碰着道夫结痂的手背,少年触电般缩手,陶碗斜倾,紫红汤水泼在考察组图纸上,漫开如血渍的斑。“雷劈木是茶脉眼...”阿梨声音轻得像晒蔫的茶芽,图纸“梨山生态监测站”的红圈正箍住老树方位。
深夜狗吠撕开寂静。道夫攥着药锄潜近雷劈木,见白石灰线已圈住树周丈许地。暗影里晃出茶商身影,polo衫男人正往树根泼注液氮罐:“冻死树根好移植!”道夫暴喝跃出,药锄砸向液氮管那瞬,冷藏车顶突然亮起探照灯。强光刺目间,道夫后颈剧痛——保安的电棍戳中痂壳裂缝,金红血珠滚落处,冻土竟窜出荧蓝菌丝。
祠堂偏殿飘满苦味。阿梨蘸着药膏涂道夫颈伤,烛火跳见痂缝里新芽蜷曲如婴拳。“他们明日要伐树。”少年喉结滚动,热气呵在阿梨腕间银锁片上。那“茶”字沾了血污,在昏光里泛出光绪年契约的朱砂色。殿角药吊子忽地沸腾,蒸汽凝在梁柱显影——婆婆笔记残页浮出:“伐脉眼者,茶骨尽碎。”
伐木机轰鸣震落祠堂瓦片。道夫爷爷拄拐挡在雷劈木前,枯指抠进树痂裂缝:“要动老树,先劈了我这把老骨头!”考察组长冷笑挥手,钢索套住树干那刻,阿梨怀里的双生锁片突然灼烫。少女冲进警戒线,银锁链缠住钢索绞紧,“山”“茶”二字相触迸出火星,竟熔断了拇指粗的钢缆。
暴雨是傍午砸下的。道夫背起咳喘的爷爷往家奔,老人嶙峋脊骨硌着少年结痂的胸膛。阿梨举塑料布追遮,狂风吹掀雨布,露出道夫后颈伤口——绿蔓遇雨暴长,藤须如网裹住爷孙俩。茶商在吉普车里举手机拍摄:“怪物!快拍这怪物!”闪光灯亮如毒蜂刺,道夫猛回头,藤蔓随目光疾射,卷飞手机没入泥泞。
小周举着扩音器喊话被雷声淹没。考察组架起钻机取岩芯,钻头触地那刻,晒谷场新铺的水泥地龟裂如蛛网。阿梨陷在泥坑里,腕间银锁片忽地脱链飞旋,铃舌击向钻机操控台。仪表盘火花四溅时,裂缝里窜出丈高茶根,根须缠住道夫腰身拽向地裂深处——
黑暗裹着陈腐土气。道夫肘弯触到冰凉硬物,火镰擦亮照见半截青石碑。碑身“昭和十六年制”的日文下,中文竟刻着“程大勇监工”。少年指甲抠进刻痕,痂壳裂缝渗出金血,漫过碑文显出新字:“茶骨不断,人魂不灭。”头顶传来阿梨嘶喊,泥浆里垂下的绿藤缠住他脚踝,生生拽出地渊。
雨霁时,考察组撤得只剩车辙印。道夫倚着雷劈木喘气,胸痂全裂,藤蔓裹着金红血丝在胸口盘成茶枝状。阿梨撕下衣襟包扎,布条绕过后背时,指尖触到少年凸起的肩胛骨——硬如茶树干上的老筋瘤。王金宝娘颤巍巍端来药汤:“月珍当年...也这么护过守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