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灯轻剑斩黄泉 作品

第541章 阉语已萦宸衷里,将血空凝堞影寒(第2页)

窗外的月升起来了,清辉透过窗棂,照在案上那半片干枯的柳叶上。萧桓忽然觉得,自己像这紫宸殿的暮烟,看着把一切都裹在怀里,实则什么都留不住。边报上的血会干,忠良的辩白会冷,连玉阶上的裂痕,终有一天也会被新的金砖盖住,只留下这座空荡荡的金殿,在暮色里,锁着一个君王永远解不开的疑。

殿外的风又起了,檐角的铜铃终于响了一声,细得像声叹息,很快被更深的寂静吞没。

紫禁城乾清宫的烛火比往日昏沉。长信宫灯的光晕被窗棂切割成碎块,落在萧桓鬓角的白发上,像一层洗不掉的霜。他捏着大同卫第八封告急文书,宣纸上 "士卒煮甲" 四字被指尖反复摩挲,墨迹泛起毛边,洇出浅浅的褶皱,恍若那些饿殍蜷缩的身形。

阶下,司礼监秉笔太监李德全垂首侍立,鸦青蟒袍的下摆扫过金砖地,带起微尘在光柱里翻滚。他眼角的余光始终黏着萧桓的手指 —— 那根捏着文书的拇指,正无意识地抠着案上的龙纹浮雕,指甲缝里嵌着些许墨迹,像极了三年前南宫复辟时,石亨递给他的那份血诏上的痕迹。

"陛下," 李德全打破沉默,声音压得比烛花爆响还轻,仿佛怕惊扰了殿内凝滞的空气,"大同卫的军报,已是第三日未断了。" 他刻意顿了顿,让 "未断" 二字在寂静中荡出些微涟漪 —— 言外之意,是催得太急了。

萧桓抬眼,烛火在他眼底投下跳动的阴影。复位三年来,御座上的凉意总比暖意深,尤其是面对边将奏报时。那些铠甲铿锵的身影,既能像当年的石亨一样护他复位,亦能像也先的铁骑般叩击宫阙。土木堡的风沙似乎还卡在喉间,每逢边报提及 "久战",喉头便泛起铁锈味。

他呷了口冷茶,茶盏里的梗叶沉聚如蚁,恰如朝堂上那些看不清面目的人影。"岳峰... 此人如何?" 问话出口时,他忽然想起幼时太傅讲的《元兴实录》,元兴帝萧珏当年总说 "边将的名字,要像记自己的掌纹般清楚",可如今他连岳峰的模样都记不真切。

李德全眼底掠过一丝精光,快得像烛火闪过的火星。他俯身时,袍袖故意扫过案几,带落半张废纸。"奴才不敢妄议边将," 他说着 "不敢",却已将话头递了出去,"只是... 前日军部递上的考语,说岳指挥在卫中 ' 得士卒死力,威望过甚 '。"

"威望过甚" 四字,他说得极轻,却像针尖扎在萧桓最敏感的地方。萧桓的指节猛地收紧,文书边缘被捏出深深的折痕。他想起石亨当年也是 "威望过甚",那些 "死力" 最终都成了逼宫的筹码。

李德全拾起废纸时,故意让背面的边镇舆图露出来,图上大同卫的位置被朱砂圈了个红圈,像只瞪着的眼。"何况,这大同卫已守了三月,北元虽悍,终究是游牧之众 ——" 他拖长了语调,留半截话在空气里发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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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的意思是?" 萧桓打断他,指尖在龙椅扶手上抠出浅痕。那扶手上的包浆被磨得发亮,是多少任皇帝攥出来的?他忽然觉得,这御座原是个囚笼,把心都磨出了茧。 李德全的额头几乎触地,声音带着刻意压抑的惶恐:"奴才愚钝,只是想起永乐年间,丘福率十万众北征,也是久战不下,后竟轻敌致败。岳将军久守不战,又屡屡催粮... 万一... 万一粮援到手,反生他念..." 话未说完,他便死死咬住嘴唇,仿佛惊觉失言。

殿外传来靴声,沉稳如钟摆,打破了刻意营造的窒息。兵部尚书徐文良捧着卷宗入殿,孔雀绿的官袍下摆扫过门槛时,他眼角飞快地瞟了李德全一眼 —— 那是个极细微的弧度,却像暗语般被李德全接了去。

"陛下,大同卫最新军报至。" 徐文良躬身时,卷宗上的铜扣撞出轻响,"岳峰称 ' 士多饿毙,城垣将破 ',恳请陛下速发内帑。" 他将军报高举过顶,指尖却在卷首捏出了白痕。

萧桓接过军报,见字迹潦草,墨色深浅不一,似是急就章。末尾 "臣岳峰泣血叩请" 六字,墨色深浓如凝血,边缘晕开的毛边,倒真像血珠浸过的痕迹。他忽然想起永乐帝萧珏的训示,那是刻在文华殿廊柱上的:"边将泣血,必是急难",可这话此刻听着,竟有些刺耳。

"徐爱卿以为,当发粮否?" 萧桓的声音有些干涩。他注意到徐文良的袖口沾着些墨渍,与军报上的墨色极像,心里莫名一动 —— 莫非兵部早见过这份文书?

徐文良眼角又瞟向李德全,见对方微微颔首,便缓缓道:"陛下,内帑关乎京畿防务,不可轻动。且岳峰军报中,未提具体伤亡数字,亦未附各千户联名画押 —— 按军制,此等急报需三司会签,他这封... 恐不合规。"

"不合规?" 萧桓猛地将军报拍在案上,烛火惊得一跳,灯花簌簌落在龙纹锦垫上。"城快破了,还要讲规矩?"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压抑许久的烦躁 —— 当年他被囚南宫,那些 "合规矩" 的奏报,哪一个不是将他往死里逼?

李德全忙膝行半步,袍角在金砖上拖出沙沙声:"陛下息怒。正因城危,才更要审慎。前日玄夜卫密探回禀,说岳峰与宣府卫谢渊过从甚密。谢渊虽以清廉称,却也是手握兵权的边将 ——"

他故意顿住,看着萧桓的脸色一点点沉下去。谢渊... 那个在宣府卫凿冰治军的硬骨头,去年还上书弹劾过石亨旧部,是朝堂上少有的 "不粘锅"。可越是这样的人,越让萧桓忌惮 —— 无欲则刚,刚则难制。

"二人若暗通款曲,借边患逼宫..." 李德全的话像淬了冰,掷在萧桓脚边。三年前,石亨、徐有贞就是打着 "清君侧" 的旗号闯入南宫,如今想来,那铠甲的寒光仍刺得他后颈发麻。

萧桓忽然觉得殿内太闷,推开半扇窗。夜风带着宫墙下的槐花香涌进来,却吹不散心头的滞涩。他望着殿外沉沉夜色,乾清宫的琉璃瓦在月下泛着冷光,像一头蛰伏的巨兽。

徐靖适时补充,声音比刚才柔和了些,带着几分 "循循善诱":"陛下,李德全虽言过其实,却也是为江山着想。依臣之见,可暂派镇刑司缇骑前往核查,若军报属实,再发粮不迟。"

"缇骑?" 萧桓冷笑,指尖在窗台上敲出轻响,"镇刑司那些人,到了大同卫,是查粮荒还是查边将?当年石亨案,他们查了三月,查出的不过是些鸡毛蒜皮,真正的罪证倒被销毁了不少。"

李德全忙道:"陛下圣明。但此次可派李谟去 —— 他是镇刑司掌刑千户,最是谨慎,又是陛下潜邸旧人,断不会徇私。" 李谟... 萧桓想起那人阴鸷的眉眼,去年处置南宫旧人时,下手倒是利落。

徐文良附和:"李谟熟悉军制,可验看岳峰的千户花名册、粮仓账簿。按《边镇军律》,凡守城三月以上者,需每五日造册报备,若岳峰拿不出,便知军报虚实。" 他说得头头是道,仿佛早已备好了说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