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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 这是什么?能吃吗?
裴靖逸大步流星穿过回廊, 根本不需要询问,这府邸里最宽敞的厢房,必定是留给顾怀玉的。
他正欲推门而入, 忽然“吱呀”一声,门内先一步开了。
云娘端着铜盆, 被迎面而来的人影吓了一跳,见到是他才舒一口气, “裴将军。”
裴靖逸绷紧的下颌一点一点逐渐松开, 嘴角扯出一抹玩味的弧度,“相爷还未就寝?”
不等云娘回答, 他已迈步进了厢房。
房里温黄烛火通明。
两个仆役在一张案几上张罗着器物,薄如蝉翼的刀刃、青玉小碗、防止凝血的白矾粉。
还有几味药材散在一旁, 药草的气味隐隐浮动。
顾怀玉斜倚在椅上,手中端着一卷书, 见他进来丝毫不惊讶,下巴微微一抬, “来的正巧,可以放血了。”
裴靖逸目光扫过案几上的器物, 再移到那张清瘦干净的脸上,缓缓将眼眸眯成一条线,低笑道:“一个多月未见, 相爷风采依旧,叫人倾心。”
顾怀玉挑起眉梢, 这不废话么?
裴靖逸径直坐到案几前, 扫一眼那柄薄刃,“相爷今日想饮哪处的血?”
顾怀玉见他如此干脆,也不跟他客气, 挑了个放血最简单的,“手臂。”
裴靖逸本就骑马赶路,一身窄袖劲装紧裹着身躯。
他抬手扯开袖口皮革腕扣,外衫的系带再一松,便顺着肩膀滑落,连带里衣也被他有意扯下半边。
衣袍松散堆在腰间,烛火映照下,蜜色肌理如同镀了琥珀光泽,常年纵马挽弓淬炼出的肩臂线条流畅分明,胸膛饱满结实,刺青在火光里若隐若现,野性而张扬。
顾怀玉撩起眼皮扫过那片赤/裸胸膛,似有若无地停顿片刻,旋即收回。
倒是有一副好皮囊,怪不得次次都要找机会袒胸露乳。
裴靖逸将手臂搭在案几上,朝案后的仆役瞥了眼,“请便。”
那仆役手稳稳地拿起那柄如蝉翼般薄的刀刃,在他臂弯处精准落下。
血珠顿时沁出,顺着臂骨滑入精致瓷碗中。
裴靖逸眉头都不皱一下,侧身倚靠案几,将赤/裸的的半边胸膛完全转向顾怀玉的方向,有意地向前挺了挺。
“宁州的事结了。”
“不过是监军和统辖起冲突了,两个都死了,主谋的脑袋我带回来了。”
顾怀玉前日在“谛听”的密报上看到了,裴靖逸处理得极有悟性,雷霆手段下藏着分寸,没让事态扩大——大宸如今经不起任何风波。
他淡淡赞一句:“做的不错。”
若是以前,裴靖逸听到这句夸赞,尾巴能翘上天,但这会实在乐不起来,他半笑不笑道,“下官方才看到相爷送我的‘大礼’了。”
顾怀玉眼皮也不抬,很是随意地问:“嗯?喜欢么?”
喜欢得想死。
“相爷太贴心了。”裴靖逸咬肌绷得极紧,连带着下颌线都显出几分狰狞,偏偏又笑得露着一口白森森的牙。
顾怀玉指尖翻过一页书,全然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本相身子骨薄弱,这些都与本相无缘。”
“……”
裴靖逸被这猝不及防的“坦诚”弄得一怔。
哪能不知顾怀玉最听不得这些话?
但凡话头稍沾半点□□里那点事,顾怀玉立马翻脸不认人。
怎会今夜主动开口?
他若有所思瞧着顾怀玉,烛火昏黄,映得那轮廓愈发清减。
低垂的睫毛在投下浅淡阴影,连翻书的指尖都透着股病态的莹透。
美则美矣,却透着拒人千里的冷意,一点欲/望都不沾染。
裴靖逸突然懂了。
原来不是清高孤傲,是因为身子太弱,从来不干……
哪知这一回是阴差阳错竟勘破真相。
似算学里古怪情形:推演的公式虽歪了,得出的结论却分毫不差。
他盯着那单薄的侧影发呆之际,仆役已放满一碗血。
云娘端起血碗,添几味药草,将其置于案几小炉,小火微煨。
不多时,血中那几味药材渐渐化开,药香混着血腥,幽幽沁人。
顾怀玉上回在西山,喝九黎血喝的太不讲究,这次总算有了宰执的讲究。
他下颚一抬,示意云娘把温好的血碗放在案几上,随后挥了挥手,“都下去吧。”
众人纷纷退下,唯独裴靖逸大剌剌地靠在椅上,衣襟散乱,露出大片紧实的胸膛。
云娘到底是姑娘家,不好上前拉扯,只能咬着牙退出去,轻轻带上了门。
顾怀玉现在没心思搭理某个人,双手端起药碗,慢条斯理地啜饮。
温热的血液入喉,一股暖流顿时涌向四肢百骸。
他发出一声极轻的“嗯”,尾音带着餍足的慵懒,闭上眼睛,感受着力量在体内流淌的快意。
裴靖逸瞧着他沾染血的嘴唇,忽然开口:“相爷平时如何泻火的?”
语气太平淡,像随口问天气,毫无羞涩可言。
顾怀玉薄薄的眼皮颤一下,眼也不睁,“与你有何干系?”
“我跟相爷都是男子,交流一下经验。”
裴靖逸坐起身来,手臂索性支撑在膝盖,赤裸的半边肩膀顺势探入烛火光晕里,“相爷不理我,不会是害臊吧?”
顾怀玉权当耳边起风,半点不理。
裴靖逸盯着他冷淡至极的脸,声音压低几分,慢悠悠嚼着字,“我十来岁就无师自通,那时候在军营里,只要起了那个念头,不弄一个晚上根本睡不着。”
“等营里的人都睡了,我就溜出去,找个没人的山坳……”
他目光细致地描绘顾怀玉的眉眼,说得话庸俗不堪,语气却一本正经,“有时候就在石头后头,裤子一褪……”
“一边咬牙一边搞,风一吹上来,草叶子刮得痒痒的……”
顾怀玉蓦然睁开眼,冷笑着问:“活腻味了?”
裴靖逸见他一睁眼,更来劲了,指节抵着太阳穴轻轻一碾:“到顶的时候那滋味……”
“像被人一箭射穿了天灵盖,舒服的脑子里嗡嗡响,从后脊梁麻到脚底板。”
他声音低的发哑,舌尖回味似得舔了舔嘴唇,“那时候哪还管什么死活,就是当场咽了气——”
“也值了。”
顾怀玉眉心微蹙,搭在案几的手腕绷得发白。
一时竟说不出是厌恶还是恶心,更多的……是一种从未有过的陌生感。
那是一种连想象都触及不到的、近乎危险的体验。
裴靖逸见他沉默,整个人往椅背上一仰,双腿随意分开,“下官最喜欢的是这个姿态,方便动手,还能一直看着……”
“特别是到顶的时候——”他忽然腰腹发力,向上挺了挺胯,“就像这样,能看得一清二楚、”
顾怀玉指节泛白地扣住案几边缘,面色却冷如霜雪,“穿好衣服,滚出去。”
裴靖逸看得出再惹他真就没命了,随手将衣带一拢,松松垮垮地系了个结,起身朝他一拱手:“下官这就滚,相爷好生歇息。”
待那脚步声彻底消失在廊外,顾怀玉抬起手,蹙起眉头,指尖碰到耳后滚烫的皮肤。
他垂着眼盯着案几上摊开的书,墨字在眼前浮动却半个也看不进去。
刚饮过九黎血,身子暖得发烫,气血充盈,骨缝里都透着一股久违的舒畅。
当真有那么舒服吗?
这个念头像滴进静水的墨,倏地在意识里晕开。
从前偶尔试过,可这副身子太虚,每每半途便气力不济,索然无味,久而久之,连念头都淡了。
但此刻温热的气息在血脉里游走,筋骨舒展,连指尖都似有了力气。
久违的念头竟又冒了出来。
顾怀玉闭了闭眼,畜生东西。
都是裴靖逸害的。
满嘴污言秽语,满肚子混账念头,回头非弄死他不可。
但不是现在。
现在……他想验证一下,裴靖逸说的那些混账话,到底是不是真的。
他总不至于像那畜生东西一般粗鄙。
顾怀玉从袖中抽出一方素白绸帕,慢条斯理地叠了两折。
丝绸冰凉柔滑的触感贴着指尖,倒也不算难忍。
至少不必弄脏手。
金黄烛火摇曳,深夜里万籁俱寂。
顾怀玉身子仰靠着椅背,那硬实的椅子像怀抱一样搂着他清瘦的身躯。
向来没什么表情的脸上,眉尖一点一点蹙起,睫毛因眼睑轻颤而泛起微妙动荡。
“嗯……”
一声压在齿关的喘息漏了出来,他蓦然咬住下唇,将后续的声响尽数咽下在喉咙里。
他难以自控地向后仰起头,薄薄的皮肤下清秀的喉结剧烈地滑动,像是在吞咽那些声响,又像是用尽全力压抑过载的感受。
搭在扶手的另一只手无意识地一点一点扣紧扶手,眼尾点染上曼妙薄红,一层细腻的汗水黏在脸颊脖颈。
他仰着头急促呼吸,眼前一阵阵发黑,连带着单薄的胸膛一起一伏。
那滋味来的太急促,他整个人脱力般瘫软在椅上,连指尖都泛着虚弱的潮红。
待气息稳了,顾怀玉才发觉浑身的力气仿佛被抽干,手脚发软,连起身的力气都没有。
他微微地蹙眉,将帕子草草折起,随手一扔,帕子落在案几最远的角落,多碰一瞬都嫌腻烦。
缓过一阵子,他扶着椅子正要起身沐浴,门外却猝然响起畜生玩意的声音——
“相爷,我进来了。”
话音未落,雕花门已被推开。
裴靖逸大步踏入,身后还跟着个约莫二八年华的小姑娘。
那姑娘怀中紧抱琵琶,脸色苍白如纸,却仍强撑着挤出一丝生涩的笑。
顾怀玉扶着扶手缓缓坐直身子,脊背做得笔直,仿佛方才的酥软不过是错觉。
他神情冷冽,声音里透着一丝未散的哑,“本相准你进门了吗?”
裴靖逸的狗鼻子动了动,嗅到的香气比往日更浓热好闻。
目光掠过那泛红的眼尾、湿润的唇,又落在微微起伏的胸膛,随即他笑着露出一口白森森的牙,“下官实在是有急事,才冒昧打扰相爷。”
顾怀玉目光转向那抱琵琶的姑娘,“急事?”
裴靖逸深深嗅一口那温热带腥的香气,舔舔嘴角道:“下官想放了她,须得相爷首肯。”
顾怀玉眯起眼,“这跟本相有什么关系?”
那姑娘闻言忽地抬起头,轻声道:“奴是钱大人从扬州带来的,大人命奴……好好伺候相爷。”
只这一句,顾怀玉便全明白了。
钱知府口中的“送马”,哪里是真马?分明是这“扬州瘦马”。
将活生生的人比作牲口般买卖调教,这般作践人的称呼,也不知是哪个丧尽天良的想出来的。
这钱知府治下政绩平平,搜刮民脂民膏、欺压百姓倒是手段老辣。
他早就见惯了这种官,轻轻一击掌,门外立刻闪进一名铁鹰卫,抱拳待命。
顾怀玉波澜不起地吩咐道:“将钱知府革职查办,即刻押送京城受审。”
稍顿一下,他目光扫过满室的堆金积玉,“府邸好好搜一搜,看看究竟藏了多少‘好东西’。”
铁鹰卫领命而去,显然对这类差事早已驾轻就熟。
裴靖逸眉头挑起,心下登时明白这一桩误会,他对钱知府死活并不关心,目光瞥一眼案几角落卷起来的帕子,舌尖抵着上颚笑得意味不明。
那姑娘瞪大了眼,身子微微发抖,显然没想到事情会这样发展。
顾怀玉收拾的贪官污吏不知凡几,善后之事更是驾轻就熟——这些从教坊买来的姑娘,多半是被亲生父母卖了死契的。
裴靖逸一看就没处理过这类事,若直接放了,一个无依无靠的女子,不是饿死街头,就是重新落入火坑。
“既然钱大人要你伺候本相。”
顾怀玉忽然开口,声音不疾不徐,“那便到相府当差罢,月钱二两,签活契,自由身。”
那姑娘怔了怔,眼眶一红,旋即惊喜地跪下磕头:“谢相爷恩典,奴定好生做事!”
顾怀玉微点了下头,抬手揉了揉额角,“都下去吧,本相乏了。”
姑娘连连应是,抱着琵琶起身退了出去。
裴靖逸却没动,反倒慢悠悠踱到案前。
“滚——”
顾怀玉刚开口,话音未落,裴靖逸猝不及防手一伸,一把抓起角落那块卷起的帕子。
那温热的、还未干涸的,几点粘到裴靖逸的指腹,他似从没见过这种东西,将手指凑到鼻尖前轻嗅了一下,随即抬眼看向顾怀玉。
“相爷,这是什么?”他舔了舔唇角,语气诚恳得像在请教典籍疑难,“闻着倒甜,下官能吃么?”
“……”
顾怀玉瞳孔发震,面上却仍能维持住波澜不惊,他端起案上的茶盏抿一口,淡声道:“拿出去丢了,脏。”
裴靖逸屈膝在他面前蹲下身来,瞬间比他矮一截身子,抬头仰视着他的下颚,神色虔诚,轻声讨好道:“相爷的琼浆,怎么能算脏?”
顾怀玉垂眸看他,想杀人的心都有了,一字一顿道:“滚出去。”
裴靖逸乖乖地站起身来,手里还攥着那块帕子,他走出几步,又忽然回过头,将那帕子凑到鼻尖嗅了嗅,“相爷放心,我不会偷吃的。”
第62章 琼浆是吧,给你喝个够。……
良久后, 厢房里静得只剩顾怀玉的呼吸声。
他抬起手臂横遮住眼睛,胸膛起伏几下,深深吐出几口气。
方才失控的情绪才慢慢归于平静。
唯独玉雪般的耳垂仍透着薄红。
“……狗东西。”
他低低骂了一句, 嗓音还带着几分未褪的哑。
搁下手臂时,那双眼已然恢复清明, 神情恢复往日从容,盯着紧闭的房门, 一点一点眯起眼眸, “看我怎么收拾你。”
翌日清晨,知府府邸朱漆大门洞开。
铁鹰卫连夜抄检, 竟在钱知府书房后的夹墙里掘出一间密室,整整齐齐码着的金砖映着火光, 晃得人睁不开眼。
钱知府当时就瘫软在地,自知大祸临头, 哭喊着要见顾怀玉,但宰执哪是想见就能见的?
铁鹰卫将人五花大绑, 认罪状一并封好,押车连夜往京送。
至于那堆积如山的金银财宝?
谁看见了?那分明是顾相亲自带来的家资, 只是暂借知府府邸一用罢了。
顾怀玉的马车停在府门前,裴靖逸与严峥早已在府外等候。
严峥也不是傻子,昨天府里抄家喊叫连天, 哪能猜不出“贵人”就是顾怀玉。
他一见到顾怀玉出来,猛地快步迎上前, 双手尴尬得不知放哪, 只好重重一揖,“相爷,厢军出这等岔子, 多亏相爷照拂,才保住了那帮兔崽子……”
顾怀玉立在阶梯上,云娘仔仔细细地给他掖着大氅的银狐毛领,他瞧也不瞧裴靖逸,只瞥一眼严峥,“客气什么,这是本相应该做的。”
严峥一听,原本激动得发红的脸更烧了起来,“相爷说是该做,可以前没人为咱们做过!”
他咧着嘴想笑,却又哽了喉,“我们是真的……真的感激相爷!”
顾怀玉抬步下阶,手在他肩头轻轻拍了一下,“本相要的可不是感激。”
严峥当即明白他的意思,立刻抱拳半跪,铿锵道:“我们效忠相爷!”
顾怀玉满意地点头,道了句“起来罢”,便转身朝马车走去。
裴靖逸跪伏在马车旁,宽阔的背脊沉稳伏地,头微低,一时看不清神情。
顾怀玉面无表情地迈步上前,登车时脚步不见丝毫迟疑,登进马车那一刹,他脚尖一压,故意踩上了他的后脑勺。
裴靖逸喉间溢出一声低低的“嘶”,却仍保持着跪姿未动,直到车帘彻底落下,才直起身来。
他凑到车帘前,“相爷,下官可否——”
“滚远点。”
车内传出的声音慢条斯理的优雅。
裴靖逸眉梢轻挑,后退半步,“下官遵命。”
他转身走向自己的马,步伐轻快得几乎带起一阵风。
严峥骑在马上等候,见他翻身上马时眉梢眼角俱是春色,笑得那叫一个风骚。
裴靖逸从怀中掏出一方帕子,帕角还细细卷着,像是生怕蹭坏了,他低头凑近鼻尖,慢悠悠地深嗅一口。
严峥见那帕子绣工精致、用料不凡,一看便知不是裴靖逸的物什,便忍不住问:“诶?帕子哪儿来的?”
裴靖逸将帕子轻轻一折,姿态宝贝得很,“定情信物。”
不等严峥凑近仔细看,他便将帕子重新揣入怀中,还煞有介事地拍了拍胸口。
严峥看他这副样子,啧啧称奇道:“靖逸兄弟是动春心了!”
裴靖逸笑而不语,只一夹马腹,策马向前。
回京的队伍行至晌午时分,落脚在一座小镇的客栈歇脚。
这处客栈原本简陋,今日却被打点得井井有条。
前头人早早备好饭食,乃是相府自带的厨子下厨,炖煮蒸煎俱是京中上品,连筷子都是细细打磨的沉香木,可见讲究。
客栈大堂只有一处饭厅,按规矩自然该清场供宰执用膳,其余人另寻地界。
众人正欲退下,便见顾怀玉抬手一止:“不必,本相吃饭不讲排场,一张桌子便够。”
他说罢便坐到窗边的桌子,碗碟早已换成了官窑瓷具,几道为他而烹的江南小菜,色泽清雅,香气四溢。
裴靖逸却寻得了可乘之机,转身进了厨房。
不多时,他端着一碗浓白汤羹过来,碗沿还冒着热气,径直走到顾怀玉的桌前,颔首说道:“相爷尝尝这个鹿茸鸽蛋羹。”
顾怀玉眸光凉凉扫过那碗羹汤。
裴靖逸声音压得极低,只有他们二人能听到,“补精益气。”
顾怀玉握筷的指节骤然发力,还敢提这个?他面色不动道:“放下。”
裴靖逸将汤碗轻轻放在桌上,却得寸进尺:“下官能否坐下?”
顾怀玉毫不客气:“坐着干什么?”
“坐着看相爷用膳。”
“站着也能看。”
顾怀玉冷声截断,自顾自地用膳,细嚼慢咽,动作极有分寸,连吞咽都静谧无声。
裴靖逸当真就站在原地不动了,目光灼灼盯他用膳,头一回发现,看一个男人吃饭,竟这般地赏心悦目。
恰如那方在他怀里的帕子,寻常男子的腌臜物他见了只觉恶心,可那团沾着顾怀玉气息的……
竟让他觉得一点都不脏。
甚至好得很。
就这么一路相安无事地回到了京城。
顾怀玉一踏入相府,便见沈浚早已候在廊下,垂袖而立。
见到他与裴靖逸,沈浚眼神暗了几分,朝他伏身一礼。
顾怀玉体内寒毒总算稳定下来,终于能抽身处理最棘手的正事——
“说服”清流党,撕开朝廷对东辽出兵的束缚。
雪后的京城天光明澈。
顾怀玉步履闲适缓慢,走在前头,身后沈浚与裴靖逸一左一右紧随其后。
“议会三日后在紫宸殿召集。”
他头也不回,语气咬的漫不经心,“所有官员都得到,清流也好,旧臣也罢,省得本相一个个去‘请’。”
沈浚神情一如往常地沉稳:“下官明白,会按照相爷的意思,一个都不能少。”
他顿了顿,又道:“可要准备后手?”
顾怀玉脚步一顿,回头眉头挑起,“什么后手?”
沈浚双手拢在宽袖中,垂眸恭敬,语气却冷静得骇人,“安排禁军盯上清流党几位要员,抓他们一家老小在手。”
“议会当天,谁若敢跳出来与相爷作对——便杀谁满门。”
顾怀玉被他给逗得嗤笑一声,顾党里最毒的还得是沈浚,他转身继续往前走,“不必,本相一向以德服人。”
这话说起来一点都不害臊。
沈浚当即躬身,非常配合地恭维:“相爷大德。”
顾怀玉走出一段路,庭院里的腊梅正盛,寒香阵阵,傲然挺立。
到让他想起一个人来,他道:“留意一下聂晋,别让他站在本相的对面。”
“是。”沈浚应声。
裴靖逸抱着手臂跟在身后,目光一直黏在顾怀玉后脑勺。
听到“聂晋”两个字,他眉梢轻挑,“相爷认识聂晋?”
顾怀玉不置可否地嗤笑,“岂止是认识。”
裴靖逸:?
他脚步微顿,忽地扯唇一笑,“聂晋那脾气硬得能硌碎牙,他没气着相爷?”
顾怀玉不以为意,“本相就是欣赏他这股子硬劲,若是不硬,本相还不想用他。”
裴靖逸猝不及防重重拍向沈浚肩头,这一掌看似随意,力道却又沉又狠,沈浚被拍的一个踉跄,险些栽倒在地。
“沈大人可要盯紧些。”裴靖逸语气散漫,若无其事,“聂晋八成会和相爷对着干。”
沈浚神色冷冽地盯他一眼,理了理衣襟,默不作声地跟在顾怀玉身后。
顾怀玉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未办,脚步顿住,指尖把玩着一支探入檐下的红梅,“下去罢。”
“裴将军留下。”
裴靖逸哪能不知道,这是要跟他“算账”了,眼神瞬间亮起来,带着跃跃欲试的兴奋,迫不及待地舔舔嘴唇。
沈浚眼尾余光扫过裴靖逸,唇边浮起极淡的冷笑,却终究没说什么,躬身退下。
顾怀玉缓步走到庭院中央,站在腊梅影下,头也不回地命令:“跪下。”
裴靖逸几乎是瞬间就跪了下去,发出一声闷响,他膝盖干脆利索地蹭过石板路,膝行几步,高大的身形凑到顾怀玉身后,呼吸微妙的急促起来。
顾怀玉依旧没回头,“捆起来。”
话音一落,两名铁鹰卫无声无息从暗处现身,手中握着乌沉沉的绳索,动作利落地将裴靖逸的双臂反剪到背后,一圈一圈地缠紧。
裴靖逸没有挣扎,反而配合地挺直胸膛,任由他们捆绑。
他的目光始终黏在顾怀玉身上,眼底隐隐燃着火。
绳索重重地勒进肌肉,他的呼吸越发粗重,胸膛剧烈起伏,还没开始就已经来感觉了。
顾怀玉这才回过身,缓缓俯身,手指搁在裴靖逸的下颌。
指尖似逗狗一般,若有似无挠了挠那紧绷的下巴线条,“裴将军不是喜欢琼浆么?”
“本相今日,便赏你喝个够。”
裴靖逸盯着他近在咫尺的脸,探出舌尖舔了舔嘴唇,“当真?”
顾怀玉不去探究他到底在想什么好事,只是轻轻拍了拍手,“来人,拿酒。”
相府的仆役立刻抬来一坛又一坛,整整十数个小酒坛子搁满一旁石几,坛身蒙着细纱,酒香浓烈得几乎能灼喉。
裴靖逸颇为失望地轻“啧”一声,原来是真酒。
顾怀玉随手拎起一小坛酒开封,手指扣在坛口拎起,居高临下地瞧一眼裴靖逸,“张嘴。”
裴靖逸笑一声仰着头,毫不犹豫地张开嘴。
顾怀玉手腕一倾——
哗啦!
酒水入瀑布般迎面浇下,狠狠灌进裴靖逸被迫仰起的口鼻。
他喉结剧烈滚动,却因灌得太急太猛,呛得连咳嗽都发不出声,只能从鼻腔里溢出几声闷哼,被绳索紧缚的胸膛剧烈起伏,绷出贲张的肌肉轮廓。
第二坛酒接踵而至,顾怀玉游刃有余地喂他喝酒。
一坛接一坛,直到裴靖逸浑身湿透,酒水沿着下颌与喉结蜿蜒滴落,裤腰都被酒浸透,湿湿贴着皮肤,颜色深出一层,色气得近乎淫/靡。
直到第七坛酒见底,顾怀玉才大发慈悲停手,垂眼问道:“好喝么?”
裴靖逸的酒量倒是不错,但从没这样喝过酒,一张俊脸被灌的面红耳赤,声音哑得不成调,“好喝。”
顾怀玉可不是他受这点苦头就能消气的。
他指尖轻轻捏住他发烫的耳垂,慢条斯理地揉搓着,“你怎么就这么不听话呢?”
“知道东辽那边怎么驯不听话的畜生吗?”
顾怀玉的指尖突然用力,掐得裴靖逸闷哼一声。
裴靖逸呼吸明显粗重起来,直勾勾地盯着他,舔了舔嘴角道,“牧民会在畜生的耳朵打孔,不听话就拽。”
顾怀玉见他识相,唇角微勾,转头招了招手,“拿根金针来。”
仆役应声退下,转瞬便捧上一根细长的金针,闪着冷光。
裴靖逸倒不是没见过男人穿耳孔,老家并州与诸个番邦小国接洽,那些异族男儿粗犷剽悍,耳边常戴金环骨针,权当装饰,也是一种勇武标记。
所以他一点也不慌,反而沙哑着嗓子笑了:“那岂不是谁都知道,我是相爷的所有物了?”
话音还没落下,顾怀玉就动手了。
没麻没酒,没半点犹豫,那根金针就这样穿了过去。
“嘶!”
裴靖逸额角暴起青筋,却硬生生将痛呼咽了回去,反倒扯出个浪荡的笑,“相爷真温柔。”
顾怀玉不搭理他,回过身给仆役吩咐几句,那仆役当即退下,没过多久,捧来一个精致的锦盒。
他当着裴靖逸的面打开锦盒,里面是一枚细细的耳环,鎏金坠珠,花蕊里缀着颗殷红珊瑚珠,十分的妩媚动人。
分明是女子佩戴的样式。
裴靖逸嘴角的笑意终于僵住,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
第63章 有这么多变态?
他不笑了, 顾怀玉却笑了,他取出耳环,指尖捏着那珠翠, 比到裴靖逸耳畔,神情认真地端详一番, “好马配好鞍,这倒是跟裴将军很配。”
裴靖逸宁肯背着马鞍, 也不愿戴这玩意, 他眼角微微抽动几下,压低声音道:“下官知错, 请相爷高抬贵手。”
顾怀玉垂眸看他,心想现在知道讨饶了?早干什么去了?
他指尖慢悠悠把玩着耳环, 全当作没听见,“本相赏的, 裴将军不收?”
裴靖逸突然用脸颊蹭上他掌心,带着几分刻意卖乖的意味, 下一下轻蹭着,“相爷赏什么我都要, 但戴这个——”
“别人会以为我是变态。”
顾怀玉反手轻拍他发烫的脸颊,“难道你不是?”
“是。”裴靖逸干脆利落承认,仰起头看他, 笑起来犬齿若隐若现,“但相爷想让人人都知道我是变态?”
“你还在乎这个?”
“……不在乎。”
裴靖逸声音压得更低, 有些意味不明的神秘意味, “但万一有人问我犯了什么事,我一不小心说漏嘴——”
顾怀玉不等他说完,指尖轻挑, 耳环的金针穿耳而过。
裴靖逸眉头紧蹙,闷哼一声,鲜红血珠顺着脖颈滴落。
顾怀玉拽着那枚鎏金耳坠,迫使他仰起头,“你敢说一个字试试。”
裴靖逸额间沾满细密的汗珠,顺着凌厉眉骨滑落,痛是很痛,但痛里又夹杂难以言喻的快感。
他漆黑发沉的眼眸斜斜地向上抬,“下官是说,我在相爷面前谈及如何自渎的事。”
“相爷那件事,我不会告诉别人。”
顾怀玉还算满意他的认罪态度,哪知他冷不丁补一句:“不然人人不都得来和我抢那条帕子?”
“……”
顾怀玉真是被他给气笑了,有这么多变态?
他抽回手来,裴靖逸跪在他脚下,一张脸生得极英挺俊俏,轮廓线条硬朗,极具男人味,就这么一张铁血沙场的脸,耳垂上晃着纤细鎏金的耳环。
衬得他整个人像浪荡登徒子,色气外泄,不堪入目。
顾怀玉缓缓收回目光,接过仆役递来的帕子,擦了擦手上沾的血,“跪着吧,明早再起。”
寒冬腊月的青石地砖沁着刺骨的冷意,换作常人怕是熬不过三更天。
吃准裴靖逸身子骨硬朗,怎么折腾都玩不死。
紫宸殿议会的诏令一下,清流党诸人便已心知肚明。
顾怀玉这是要动真格了。
自拒给东辽加岁币开始,再到那桩惊天动地的“乌维之死”,诸位清流名士再迟钝,也能嗅出他的狼子野心。
这着实让清流党内部陷入两难境地。
睿帝尚且在位时,顾怀玉是朝中最坚定的“苟和派”,主张对东辽卑躬屈膝,以和为贵。
那时清流党日日高喊“收复河山”“蛮夷不可信”,痛骂顾怀玉是“卖国贼、奸臣相”。
如今时移世易,顾怀玉摇身一变成了主战派,反倒让清流党不知该如何自处。
说到底,喊口号是一回事,真开战是另一回事,朝廷大部分官员并不想打仗。
如今朝堂局势稳定,文人的日子过得舒坦。
一旦开战,兵荒马乱、物价飞涨,世道动荡,首当其冲被踢出局的就是他们这些文人。
更叫他们夜不能寐的,是顾怀玉本人。
如今的顾相,已是权倾朝野,若再借战事之名执掌军政大权,朝局将再无人能制。
清流党都是读书人,别的不懂,这还能不懂?战时宰执的权力可是非同小可。
调兵遣将、征粮征税,乃至官员任免,都能一言而决。
若是让顾怀玉尝到甜头,日后想要收回这些权力,只怕难如登天。
可若反对开战,又恐背上畏战怯敌的骂名。
这局面着实讽刺。
当年他们骂顾怀玉卖国,如今却要担心他太过激进。
清晨的风掠过紫宸殿前的玉石台阶,远处天光初白,殿门紧闭。
董太师立于丹墀之下,神色凝重,时不时地叹一口气。
他身侧站着秦子衿,自从接到议会后便彻夜难眠,眼下淡青,神情却一贯温文尔雅。
再往后,是一众清流旧臣,各部司郎中、御史、侍讲,俱是平日里高谈阔论、意气风发之辈,此刻却个个神色讳莫如深。
众人沉默如铁。
人人心知肚明,待会儿殿门一开,龙椅上的少年天子不会替他们说话,满朝朱紫十之七八已姓了顾。
就连清流党的老臣曹参,因受了顾怀玉的恩惠,从此对他们避而不见。
如今朝堂之势,已然天平向顾党倾斜。
他们能倚仗的,只剩这三瓜两枣的人了。
其实该怎么对付顾怀玉,众人昨夜已经商讨过了。
在董太师府邸灯火通明的一夜,几位清流中坚人物秘密会晤,密议良久。
终于制定出了一套滴水不漏的对策——要在今日紫宸殿上,全方位围剿顾怀玉。
天光乍亮时,董太师问道:“都还记得一会儿要说什么?”
众人纷纷点头。
上次在紫宸殿,他们说大宸仁义之邦,信守承诺,不与蛮夷计较。
被顾怀玉骂得狗血喷头,自惭形秽,今日便不能扯着这面最好用的旗。
于是他们转而准备从三方面下手:
一是陛下新登基,根基未稳,正该休养生息、安抚民心,顾怀玉此时主战,是祸国之举。
二是顾怀玉破坏祖制,先是废文武之别,如今又欲擅动干戈——
到底还是不是大宸的臣子?心里还有没有皇权。
三是打私情牌——
就在昨夜,秦子衿颔首微微地一笑,轻描淡写说道:“我有个江南来的故交,与顾相算是同宗,诸位可知,顾相为何非要跟东辽不死不休?”
这是一个感人肺腑的故事,长平十三年,近二十年前的那场战役里,东辽可汗挥师南下,大宸大半国土沦丧,军民死伤近乎百万。
百万之中便有一对北上做生意的江南商人夫妇,带着一儿一女,不幸卷入战乱,夫妇尸骨无存,只留下两个孩子流落荒野,风餐露宿。
谁能想到,当年那个牵着姐姐乞讨的孩童,如今正把刀架在东辽铁骑的脖子上。
这仗,他当然要打。
不是为了国,是为了私仇。
清晨时分,紫宸殿外晨雾未散,殿中却早已灯火通明。
今日与往常不同。
顾怀玉一道诏令,把整个京中所有官员,不论正五品抑或从九品,全数召入紫宸殿。
人多得连殿内都站不下,文武百官排队列队,阶外偏殿、檐下石阶、廊道拐角处,全是挤满的人。
鎏金蟠龙柱下,宫人垂首屏息。
殿里唯有两把座椅——
一把是盘着五爪金龙的御座,天子端坐在上,直勾勾盯着某个人的背影。
另一把却摆在御阶之下,正对群臣之位,椅背覆着雪貂皮。
顾怀玉便斜倚在其中,手里端着一碗杏仁酪,慢吞吞地舀着,像在自家后院吃早膳,毫不在意这满朝山雨欲来的气氛。
众臣早已忍不住往一个方向偷看,那位昔日“三箭平吴山”的将军,今日的模样实在是“稀奇”。
“噗……”
几声压抑的笑声从武官队列里传来。
严峥憋得满脸通红,几个武将肩膀抖得厉害。
裴靖逸神色淡定自若,抱着手臂,冷嗤一声,“笑个屁?”
几人赶紧收声,却还是忍不住眼神乱飘。
顾怀玉终于放下青瓷碗,素白锦帕拭过唇角时,满殿官员不约而同屏住了呼吸。
清流党众人已在心中将杀招演练了千百遍——
陛下新立,不宜兴兵,
擅改祖制,目无君上,
更遑论那最致命的一击:借私仇而祸国。
每一条都足够击中要害。
甚至已能在脑海中构想出顾怀玉被他们逼问得语塞、神色慌乱的模样。
董太师大步出列,向殿上一拱手,正要开口:“臣——”
“先帝临终的那夜……”
这七个字像道惊雷劈在殿中,连元琢都猛地坐直了身子。
顾怀玉手臂闲适压在扶手,眼皮低垂,看不清眼神,神色间透着几分罕见的幽沉,“曾握着我的手涕泪横流。”
“他说大宸与东辽交战百年,从未赢过,是元家历代帝王懦弱苟安,割地赔款,纳岁币送岁妆……”
咬字撇除他一贯的慵懒,字正腔圆,话说的严肃凝重。
可那搭在扶手的手指,似敲非敲地在雕花木纹轻轻跳动,像是戏文未开前,说书人手中的那一下试探,懒散至极。
若有人真正读懂他的人,便知动作背后藏着的,不是轻松,而是讥诮。
说到此处,顾怀玉唇间溢出一声轻笑,“早已丢尽祖宗脸面。”
满殿老臣脊背发寒,顾怀玉把他们当傻子不成?
睿帝是什么人?终日不务正业,吟诗作画,朝会都能连着数月不上。
满心里只有自个儿,哪在乎什么家国百姓?
这哪像是睿帝的遗言?
倒像是顾怀玉自己早就看老元家不顺眼,借此机会说出来。
老臣们齐刷刷望向御座,眼神几乎要烧出洞来。
陛下!他骂的可是您亲爹和列祖列宗!您倒是说句话啊!
元琢却只是慢条斯理地整了整冠冕,甚至还颇为赞同地点了点头。
那姿态明晃晃写着:朕都坐在这儿听他骂,你们有什么资格有意见?
在这片窒息的寂静里,顾怀玉恍若未觉,自顾自地道:“先帝说他这一生荒废政务,功业无成,临死才知愧对列祖列宗。”
清流党众人几乎要呕血,望眼欲穿地盯着殿上的元琢。
荒废政务,功业无成,愧对列祖列宗。
这可是顾怀玉替你爹下的定论啊,陛下!你说句话啊!
就在董太师颤抖着要开口时,元琢终于站起身来,认真地说出一句话:“宰执,父皇还说了什么?”
求知若渴的模样,活像是真在听先帝遗训。
顾怀玉在椅上侧身回过头看他,忽然抬手在空中一握,似是在回忆临终之夜那一刻,睿帝颤抖着抓住他的袖角。
“这大宸交给你了,替朕,替元家,挽回一点颜面。”
满殿官员皆屏息,殿外的官都伸长了脑袋好奇地张望。
那只悬在空中的手突然松开,似是临死前的脱力,顾怀玉轻描淡写,又极快地吐着字,“朕求你,看在朕与你姐姐的情分上,再帮朕最后一次。”
“往后大宸万事,皆听卿之所决。”
狂妄!
满朝哗然!
这哪里是什么遗命?这分明是在自封摄政王!
清流党面如死灰,顾党众臣也瞠目结舌,饶是他们再忠心,此刻也被这句话震得魂飞魄散。
那可是“万事皆听卿决”!
这番所谓的“遗命”,无人旁听,无纸可凭,空口白话,全凭顾怀玉一张嘴!
若今日他说“先帝临终托我一统山河”,那是不是明日他就能说“先帝临终托我登基称帝”?
一念至此,就连顾党的几位老臣,也开始低头不语,不敢再看着顾怀玉。
裴靖逸舌尖抵着上颚,若有所思地抬起手拨弄一下耳坠,他这位“主人”,还真是什么实话都敢往外说。
第64章 他不行。
“顾相这是何意?”
秦子矜一步上前, 站在董太师身侧,朝顾怀玉拱手道:“下官听您这番话,像是要自立门户。”
“若是误会了顾相, 还请顾相解我等一惑,您这‘万事皆听卿决’, 究竟是何意?”
董太师方从震惊里回过神来,老脸挤出一丝皮笑肉不笑的表情, “顾相方才所言, 可有纸墨凭证?”
顾怀玉慢悠悠坐直身子,手臂搭在膝头, 正要开口——
“万事皆听卿决的意思就是什么都得听顾相的。”
一道高大身影突然从百官队列中跨出。
裴靖逸今日穿了宽袍大袖的朝服,这衣袍穿在他身上非但不显儒雅, 反倒被一身悍气撑出几分潇洒不羁。
“你跟我都得听顾相的。”他看也不看秦子衿,只朝顾怀玉一拱手, 正儿八经地说:“下官最听相爷的话了。”
说完还冲座上人挤了个眼,“媚眼”抛的明目张胆。
顾怀玉扫他一眼, 置之不理,目光转回董太师身上, “本相方才说得明明白白,是先帝口谕。”
“太师却问本相要凭证?”
他语气一顿,唇畔衔着几分玩味的笑容, “太师这是何意?”
董太师脸色霎时难看至极。
清流党精心准备的三记杀招,还未出招, 便被顾怀玉这一出“先帝遗命”打得措手不及。
顾怀玉这招太毒。
一开口直接祭出儒家最不能碰的禁/脔:忠孝大义。
先帝临终嘱托要雪国耻、伐东辽, 一切听从顾怀玉,如今你们不愿打,那是不是对不起先帝, 违背圣训?
是不是不忠不孝?
风水轮流转,苍天饶过谁。
上回在这紫宸殿内,董太师还扯着“忠孝”二字痛斥顾怀玉。
谁能想到,这重若千钧的两个字,今日竟原封不动砸回了他们头上。
怀疑当朝宰执矫诏?那是掉脑袋的大罪!
不怀疑?那就得乖乖听他调遣!
清流党顿时陷入两难。
原本层层递进、步步为营的攻势,此刻全乱了章法。
秦子衿忽而转身,广袖轻拂,朝裴靖逸施施然一礼。
他站姿挺拔,唇角含笑的模样温润如玉,与裴靖逸那副悍匪作派形成鲜明对比,“多谢裴将军为秦某答疑解惑。”
“裴将军果真博闻强记,连‘万事皆听卿决’这八个字都能通透解读,秦某佩服。”
裴靖逸面不改色地一点下巴,坦然受之。
秦子衿被这副不要脸的样子噎得喉头一梗,目光落在他显眼的耳坠,“裴将军怎么戴起妇人的耳饰来了?这是什么闺房情/趣?”
殿中不少人都不由侧目。
裴靖逸听到“闺房情/趣”四个字,原本拧起的眉头忽而舒展,嗤笑道:“既然秦寺卿知道是闺房情趣,怎么,竟还要问?”
秦子衿脸色微变,旋即又端起那副温润模样:“裴将军自从跟随顾相,越发不像武官了,倒越来越像文臣了。”
话似恭维,却字字带毒,这是在骂裴靖逸丢了武将风骨,成了摇尾乞怜的权门走狗。
“像谁?像秦寺卿?”
叙述,论起嘲讽人这一块,秦子衿是个文人,比不了裴靖逸这种毫无口德的人。
他嗤笑几声,声音不高不低,却让满殿皆闻,“我可比不得秦寺卿,东辽使臣下榻鸿胪寺时,秦寺卿连自家老娘都恨不得打包送上。”
“不知情的,还以为鸿胪寺是青楼,秦寺卿是龟奴啊!”
“你……”
秦子衿面色瞬间气得面红耳赤,有口难言。
殿中原本死寂,此刻却隐约响起几声窃笑,虽不敢太放肆,却也藏不住快意。
毕竟“送女伺使臣”这种事,旁人早已看不惯,此刻裴靖逸当众撕破了遮羞布,倒叫不少人暗中叫好。
谢少陵站在文官队列中,眉头微蹙。
他侧首低声问身旁的董丹虞,“这位裴将军也是顾相的人?”
董丹虞如实答道:“裴将军跟得最早,是相爷跟前的红人。”
谢少陵目光落在裴靖逸耳垂那枚耳饰,一看便是顾怀玉的手笔。
原以为他是顾怀玉唯一的袍下之臣,没想到,还有另一个人,且来得更早。
顾怀玉似有所感,抬眼正对上谢少陵幽怨的目光。
“?”
看他干什么?
场面闹得实在难看,董太师不得不亲自收场,他拢袖一揖,老态龙钟却不失风度。
“今日得闻先帝遗诏,老夫心中百感交集,顾相忠心可鉴,使我等辈汗颜——”
说着说着,他突然声音哽咽,论起表演,朝中老臣个个是高手,“若先帝在天有灵,见此忠臣,想来也会欣慰含笑。”
这番话说的体面,顾怀玉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不是什么好药,也不能打断。
董太师长叹一声,“老夫年迈无能,自知难再驰骋沙场,然此时此刻,却恨不得提枪上阵,赴那东辽疆域,为先帝讨还一寸山河!”
话至此已推至满堂激愤之巅,他忽而一转,“只是老夫心中仍有一事不解,恳请顾相为我解惑。”
顾怀玉下巴轻抬,“太师请问。”
董目光扫过满殿官员,最后停在站在一旁脸色铁青的秦子衿身上。
他轻拍了拍秦子衿的肩膀,像在抚慰后辈,却实则是点将回场。
“秦寺卿有一位旧友,乃是江南顾家一支,与顾相同宗,他曾闲谈时提及一桩旧事。”
“据说当年长平十三年战乱,顾相父母死于兵祸,顾相与太后娘娘流落街头,一路乞讨回乡,彼时风雪交加,几度濒死,终是熬了过来。”
“如此种种,诚乃悲惨遭际,令人唏嘘……只是老夫有一问。”
董太师双目精光乍现,直直地盯着顾怀玉,拔高声音,铿锵用力问:“今日欲讨伐东辽,顾相是为先帝遗愿,天下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