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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1章 猫就是这么坏。

月影西斜, 河水拍打船帮的声响渐密。

阿木刺臂膀酸麻,正欲唤人替换,回首却见船尾景象——

顾怀玉整个人陷在裴靖逸怀中, 微蜷的身形像只打哈欠的猫儿,刻意涂暗的面容掩在散落青丝下, 随呼吸轻轻起伏。

裴靖逸正将外衫轻轻覆在他肩头,见阿木刺转头, 竖指抵在唇边, 示意他别出声。

他用压得极低的气音道:“刚才给哄睡着了,天亮再换我。”

阿木刺只得继续摇橹, 憋了半晌,终是忍不住压低嗓门:“你们大宸的男子……都这么搂着睡?”

裴靖逸只当没听见, 指尖轻轻拨弄着顾怀玉唇边的假胡须——谁说猫的胡子摸不得?

阿木刺也不在意答案,转而压低声音:“事成之后, 你们打算怎么撤?”

裴靖逸倒是不着急,瞧着顾怀玉沉静的侧脸, 气音淡然道:“杀出一条血路便是。”

阿木刺白日见识过他的武艺,不再多问, 转而小声说:“你们大宸文人满口忠孝节义,听得人头疼,你是武人, 我才愿和你坦白。”

“你在大宸能做到多大的官?你们皇帝最怕武将,打了胜仗就怕你功高震主, 提防你、打压你, 但你在东辽可不一样,我们草原人最佩服的就是猛安勇士……”

“若你助速不台成事,封你块草原当领主, 岂不比在大宸受气强?”

裴靖逸把手搭到顾怀玉肩头,小心翼翼地将人整个揽进怀里,“我恋旧,离了故土活不了。”

阿木刺摇头叹息:“我们这的汉人挤破头想当东辽人,你这等人物反倒……”

顾怀玉掐算的时辰刚刚好,十日之后,一行三人抵达西京城下。

百年前的石砌城墙今犹在,牌匾却换成弯弯曲曲的东辽字。

街头来往的行人皆穿窄袖胡袍,男子尽数结发为辫,女子额头悬挂银铃,若非仔细端详眉眼,几乎看不出汉人的模样。

顾怀玉原本戴着的簪冠,为了顺利入城,裴靖逸在船上亲手替他拆了簪冠,勾出几缕墨发编成小辫,末梢用粗皮绳系住,这般造型反倒添了几分异域的英气。

如此装扮,再加上阿木刺在前引路,三人顺利混过城门的盘查。

毕竟,耶律迟的爪牙再如何疑心,也绝不会料到,大宸的宰执竟敢闯入西京,自投虎口。

顾怀玉在这日夜晚终于见到了速不台。

白日速不台得在耶律迟的眼皮子底下虚与委蛇,只有夜晚回到府邸,才能与亲信幕僚相见。

高高的院墙外有城卫巡逻,院中却是一片与繁华市井格格不入的草原风情。

毡帐星罗棋布,夜风吹动帐幔,偶有马嘶犬吠。

顾怀玉与裴靖逸随着阿木刺穿过庭院,夜色下周遭静悄悄,帐中亮着一方温暖的烛火。

进了帐门,便见速不台端坐在帐内矮榻之上,年近五十,体格魁伟,虎背熊腰,满面络腮胡须,生得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典型的草原壮汉。

与速不台并坐的,是个眉目清秀的汉人男子,乃其亲信通译。

阿木刺一见速不台,当即“噗通”跪地,用东辽语急促地禀报起来。

他手指不时指向身后二人,显然在极力强调着什么。

速不台双目骤然一缩,面庞闪过一丝惊诧,显然没料想到顾怀玉竟有如此魄力。

“可汗不是要看大宸的诚意?”

顾怀玉不紧不慢地向前踱步,没了宽袍大袖的遮掩,显出每一步都踏得气定神闲。

说到最后一个字,他走到矮桌前,忽地撩起衣摆盘腿而坐,这个在草原上堪称放肆的坐姿被他做得优雅从容。

他身子微微前倾压着桌沿,双目定定注视着速不台,“如此,可还算有诚意?”

裴靖逸抱臂立在他身后半步,高大的身影将帐内灯火遮去大半。

二人一坐一立,明明身处敌营,却硬生生摆出了反客为主的架势。

速不台审视他须臾,忽然抚掌大笑,豪爽的东辽语滚滚而出。

那通译愣愣地望着顾怀玉,半响才道:“可汗说,果然英雄出少年,您是大宸的勇士!”

顾怀玉坦然受之,时间紧迫,没有多余的工夫客套,他单刀直入:“如今可汗麾下,有多少兵马是真正握在自己手中的?”

连阿木刺的亲卫里都藏着耶律迟的钉子,速不台帐下的“老鼠”怕是只多不少。

速不台身为草原一霸,亦是个爽快人,“本部直系五万铁骑,都是与我喝过血酒的儿郎,绝无异心。”

顾怀玉微微点头,随即逐一问道:“马匹?粮草?可汗在皇庭军中安插的眼线?”

速不台如实回答,每说一句,通译便急忙转述:

“三万战马,都养在呼伦河畔的草场”

“粮草囤积,足够五万大军半年用度”

“耶律迟树敌太多,皇庭里那些老贵族,早就恨不得”

顾怀玉心里估算一番,速不台的家底,足以在皇庭军的后方搅乱战局。

速不台自然精明,阿木刺虽未明说,但他听着顾怀玉这番步步紧逼的问话,早已明了来意。

他皮笑肉不笑地问道:“大宸的贵客,莫不是想把速不台的儿郎们,都攥进你掌心里?”

顾怀玉坦然点头,仿佛这本就是天经地义之事。

那汉人通译眼睛瞪得滚圆,从未见过这样的汉人,敢明摆着欺负东辽人。

速不台突然仰天大笑,笑声震得矮桌上杯盏里的马奶酒荡漾,“好胆色!”

笑声嘎然而止,他忽地俯身逼近顾怀玉,依旧是笑吟吟地模样,“不如我将你献给耶律迟——”

“用大宸宰执的来换回我被夺的草场牛羊?”

这话连阿木刺都听懵了,忙不迭跪上前,死死拽住速不台的袍角:“可汗三思啊!”

裴靖逸身形未动,唯有垂在身侧的手臂微微一沉,掌心稳稳落在顾怀玉肩头。

顾怀玉神色如常,这种身后有人托底的感觉,却让他莫名安稳,他只漫不经心地拂了拂衣袖:“我既敢踏入西京,自然备好了后手。”

说到这里,他忽地低头,轻轻笑几声,毫不客气戳穿对方的恐吓,“可汗应当比我更了解耶律迟,他现在定然已经知晓你私通敌国,不过碍于战事在即……”

余下的话不必再说,不论是大宸战败,还是这场战没打起来,耶律迟腾出手的第一件事,就是将速不台全族的脑袋砍下来。

速不台脸上笑意瞬间敛去,双手摁在膝头,眯起眼,沉沉地打量着眼前这个从天而降的年轻人。

顾怀玉不疾不徐地拎起桌上酒壶,倒一杯马奶酒给自己,慢悠悠地浅啜一口。

须臾,速不台忽然开口,东辽语吐字干脆:“大宸有多少兵马?”

顾怀玉搁下杯盏,取出素帕轻拭唇角,“镇北军三十万儿郎,厢军一百二十万,共计一百五十万,其中骑兵十五万。”

话音落下的瞬间,帐中骤然一静。

莫说是速不台被大宸恐怖的兵力惊到,就连裴靖逸都忍不住眉头微挑。

“这、这怎么可能……”阿木刺的汉话都打了结。

顾怀玉睨一眼他,慢条斯理道:“我们汉人有个词,叫‘藏锋’。”

“就像是草原上的狼——”他目光落在速不台脸上,勾唇微微一笑,“就像草原上最会咬人的狼,总要把最利的獠牙藏到最后一刻。”

着实不怪这两个东辽人震惊失色。

要知道,他们今日谈论的并非什么虚张声势的“官样数字”,而是能拉出来打仗的实打实兵力。

那些流传在市井乡里的“百万雄兵”,大半只是唬人的传闻,真要论起能上阵杀敌的,将信将疑地都未必能凑齐一半。

但顾怀玉报出的,却是真金白银的底牌。

更何况,十五万骑兵,一骑双马,光战马就得三十万匹,这个数字,甚至比东辽全境的马匹总数还多。

这到底谁是铁骑啊?

速不台好不容易从震惊中缓过神来,忽地挺直身子,神情凝重地问:“敢问贵国的粮草如何?”

语气用词比方才尊重了不少。

顾怀玉毫不迟疑地“坦白”道:“现有存粮,足够全军两年用度。”

稍稍一顿,他神态更添一分笃定,“这尚且不算每年源源不断运抵前线的新粮,若真要打,五年不成问题。”

见速不台仍不开口,他似是被逼无奈般轻叹:“罢了……”

“三百架投石机,八百连弩,五十辆火龙战车……”

速不台脸色渐渐发青,呼吸也粗重了几分,额头渗出细密汗珠。

阿木刺更是瞠目结舌,就连那旁观的汉人通译也被唬得一愣一愣。

裴靖逸搭在顾怀玉肩上的手,忽地向后挪了挪,不动声色地捏一下那细腻雪白的后颈。

想看看这人到底是不是猫变的,否则怎么连猫炸毛震慑敌人这一招都使得炉火纯青。

顾怀玉轻轻缩了缩脖子,回头白了他一眼。

若这些话是旁人说的,速不台未必会信,但眼前这位是大宸的宰执,是连耶律迟都要敬畏三分的“汉人君子”。

他虽不甚认同中原那一套繁文缛节,但也清楚“君子一言,驷马难追”的分量。

“要我配合可以。”速不台长长地叹一口气,突然沉声说:“但大宸须答应一个条件。”

顾怀玉眉梢微挑:“可汗但说无妨。”

速不台目光扫过帐中诸人,神色难掩野心勃勃,“若东辽战败,我要贵国助我登上皇位!”

这回轮到顾怀玉笑了,笑声清透悦耳,肩膀随着笑意颤动,“可汗又不是三岁小儿,我若真答应你,你信么?”

他抬眸看向速不台,毫不隐瞒地道:“若东辽真到了那一步,这片土地便是大宸的疆域。”

出乎意料的是,速不台非但不恼,反而哈哈大笑,脸上竟浮现出几分欣赏——

若顾怀玉方才满口应承,他立刻就会唤亲兵进来斩了这两个骗子。

大宸真若能吞下东辽,又怎会白白便宜旁人,让你做什么土皇帝?

谁家得了肥羊,还会把最鲜美的肉拱手让人?

速不台瞧着顾怀玉,忽地坐起身子问:“那就说说,我帮你们大宸,能得什么好处?”

顾怀玉在来的路上早已想好,他从袖中取出地图,信手将矮桌上的酒壶一撂,将地图“哗”地铺展在矮桌上。

“可汗得一个自由身,以及这片土地——”

他秀白指尖顺着地图边沿画一条线。

裴靖逸在他背后看的一清二楚,舌尖用力抵住上颚,才忍住当场笑出来的冲动。

速不台“腾”地站起身,案几被撞得剧烈摇晃,他死死盯着那条线,面庞因怒火涨得通红:“你!——”

阿木刺凑过来一看,直接僵在了原地。

那汉人通译目光盯在顾怀玉身上,忘记翻译方才那句话,直到顾怀玉冷冷扫来一眼,才结结巴巴地开始翻译。

只因顾怀玉划下的那道线,分明是要将东辽人赶回两百年前的老巢——

极北苦寒的草原,风不调,雨不顺,土地贫瘠得种不出麦子的穷地方。

大宸立国两百载,纳贡七十余年,世人早已遗忘那段历史,当年中原大乱,游牧铁骑趁虚而入,屠戮汉民,强占城池,硬生生在这片农耕文明的沃土上,建起了所谓的“东辽”。

历代大宸皇帝无力收复,久而久之,连汉家子民都渐渐淡忘,脚下这片生长着麦浪翻滚的土地,本该是谁的故乡。

速不台脸色难看到极致,怒发冲冠,双手插在粗壮的腰间,“好啊!好啊!欺人太甚!”

本以为纵然大宸如何贪婪,作为帮助大宸打败东辽的盟友,总也能分得一块肉。

谁知不仅半点好处没有,反倒要被赶回苦寒的老家。

通译战战兢兢地转述完,忍不住偷眼去瞧顾怀玉,却见这位大宸宰执依旧从容端坐,仰首直视着比他高大威武的人,神色清定沉静。

“可汗何必动怒?”他讲话依旧是不紧不慢的声调,指尖轻点地图上那条线,“你们占据这片土地两百年,如今不过是物归原主。”

稍顿瞬息,他抬起一支如玉雕琢而成的手,“我至少能保证——”

“绝不纵容士兵奸/淫掳掠。”他慢条斯理地竖起一根手指,“不会有初夜礼。”

他第二根手指随之竖起,“普通牧民农户的土地牛羊,分毫不取。”

最后,他缓缓竖起第三根手指,轻描淡写道:“只有那些手上沾过汉人血的,需要血债血偿。”

速不台粗犷的面容凝固了。

顾怀玉所说的每一条,都是东辽两百年来对汉人做过、且仍在继续的暴行。

大宸朝廷发生的种种,他虽远在东辽,也早有所闻,知道这位宰执从不空口白话,说到做到。

“我还可以保证。”

顾怀玉忽然将手拢成拳,展颜一笑,“大宸与可汗永久通商,你永远会是大宸的朋友。”

这番话既给了台阶,又划下底线,看似退让,实则寸步不让。

速不台闭眼长叹一口气,重重地坐回毡垫,“此事容我——”

“一炷香。”

顾怀玉截断话头。

他并非咄咄逼人,耶律迟此刻多半已经收到了大宸官员潜入东辽的消息,多耽搁一刻,便是将头颅悬在刀尖。

速不台猛地睁眼凝视他许久,终是无奈地摆摆手道:“罢了,不必再等,我答应你。”

“可汗!”阿木刺虎目通红地扑跪在地,抓着速不台的衣裳嚎哭。

顾怀玉从容起身,却在站到一半时身形微滞,不动声色地又坐了回去。

速不台见他这般,便以为他有未了的事,“怎么?宰执想和我痛饮三杯不成?”

“请可汗备一匹快马。”

顾怀玉神色如常,仿佛方才的踉跄从未发生。

速不台下意识看向裴靖逸那一身魁梧的筋骨,“他骑不了马?”

今日他对顾怀玉的印象,有胆魄有手段,是勇士里的勇士,草原上的勇士,个个都会骑马。

裴靖逸唇角微微一抽,躬身扶住顾怀玉的手臂,轻而易举地将这腿麻的人捞起来。

他顺势理了理那压褶的袍摆,面不改色道:“裴某黏人,不与相爷同乘便心慌得很。”

第92章 “别乱摸。”

西京城内风声鹤唳, 果然如顾怀玉所料。

耶律迟早已下令封锁城门,城卫举着火把挨家挨户搜查,专寻那些“斯文白净”的汉人模样。

多亏东辽人根深蒂固的偏见——在他们眼中, 大宸官员都该是弱不禁风的白面书生。

裴靖逸这般高大挺拔的身形,再配上深邃分明的轮廓, 一身悍匪气息,任谁看了都当是草原上最勇猛的武士。

以至于二人骑马到了城门口, 城卫不过是例行公事地拦下查验一番, 便随手放行。

二人马不停蹄赶了一夜,终于在次日晌午抵达下一座小镇。

裴靖逸率先跃下马背, 手臂一抬稳稳扶住顾怀玉:“先生小心。”

顾怀玉撑着他的手掌,靴跟一落地, 蹙眉轻轻地“嘶”一声。

养尊处优的宰执出门坐的都是官轿和马车,何时这般不分昼夜骑马赶路?

这颠簸了那么久, 他屁股痛得不像是自己的,大腿根部被磨破皮丝丝蛰疼, 连腰都僵得发酸。

裴靖逸将马缰栓在手腕,忽然转身蹲下, 宽阔的脊背横在顾怀玉面前:“上来。”

顾怀玉干脆利落地趴在他背上,手臂熟稔地环住脖颈,恼火地扇了一下他的脸颊:“皮糙肉厚的狗东西。”

裴靖逸低笑一声, 掌心稳稳托住他的腿弯,故意往上掂了掂, 得了便宜一句话都不回。

二人需得在镇子里改头换面。

这小镇连个成衣铺子都没有, 好在银钱到哪儿都是硬通货。

裴靖逸背着他转过两条街,忽然在一处小院前驻足。

院外围着三三两两的乡民,交头接耳地议论纷纷。

顾怀玉居高临下望去, 只见院内张灯结彩、披红挂绿,窗格上贴着鲜红的“囍”字,分明是成婚的大喜日子。

可本该喜气洋洋的新房里,却传来女子撕心裂肺地哭喊:“爹爹!求您了!我不去!”

围观的乡民却像是见怪不怪,只是摇头叹气:“命苦的孩子,她要是东辽人就好了……”

“张老爹能有什么法子?”一个老汉指着镇口方向,“抬人的轿子就候在那儿,若是不从,这一家老小的性命”

话未说完,几个乡民已经红了眼眶,用袖子不住地抹泪。

新房里哭声愈烈,新娘子凄厉的哀嚎混着一家老小的抽泣,将那刺目的红“囍”字衬得格外讽刺。

顾怀玉哪能不知其中的缘由?汉人新娘的初夜权,东辽千户的“恩典”。

若敢违逆,便是满门抄斩。

这种事遇上了,他没有不管的道理。

“裴度。”他忽然凑近裴靖逸耳畔,轻声地说:“我们就在这家置办衣裳。”

裴靖逸仰头看他,当即明白他的意图,扶着他大腿的手忽然上移,在那挺翘处不轻不重地一拍:“先生好眼光,这家衣裳定合你的身量。”

半个时辰后,新房内红烛高烧。

顾怀玉端坐在梳妆台前,面前托盘里整齐叠放着一套绣金线的嫁衣,绯红的对襟长袍,缀满银铃的腰封,还有一方绣着鸾凤的盖头。

隔壁的啜泣声早已停歇。

在裴靖逸银钱与拳头的双重“劝说”下,这家人终于战战兢兢地交出了嫁衣。

裴靖逸换了身粗布短打,抱臂倚在门框上,“我帮先生更衣?”

顾怀玉摇摇头,几下解开腰间的胡袍腰带,“去,打盆水来。”

待裴靖逸端来铜盆,他将脸上伪装的药草汁尽数洗净,顺带也将胡子给撕下来,恢复成往日里肌雪明艳的模样。

裴靖逸定定瞧着他,只觉得他无论作何打扮都好看,黑猫白猫,到了他这儿都是勾人的猫儿。

这地界风俗混杂,胡不胡,汉不汉,新娘只需戴上东辽传统的珠玉头冠便可。

顾怀玉随手将头饰戴好,正要披上喜袍,忽被裴靖逸拦住。

“先生且慢。”裴靖逸说着走过来,拎起一张椅子摆在他面前,“我有件事忘了做。”

顾怀玉搁下喜袍,眉梢微扬:你最好有事。

裴靖逸目光在他腰腹间一扫,反手轻叩身旁的椅子,“请先生褪去绢裤和袴裤,暂且一坐。”

顾怀玉眼眸骤然睁大,神色倒是冷静自持,“嗯?作何?”

疯了吧?在这地方?!

裴靖逸唇边的笑意若隐若现,从怀中取出个青瓷小盒,揭开时飘出清苦药香,“军中治伤的秘药,只是不知疗效如何——”

他眼神往顾怀玉腿根处一掠,“想借先生的玉肌一用。”

顾怀玉岂会看不出他存心戏弄?轻嗤一声,三两下褪去衣衫,坦荡荡地坐在那张椅子里。

这一座反倒让裴靖逸喉咙发紧,那头顶戴着银丝编织的异域风情冠冕,衬得他如神祇般圣洁,脸蛋亦是干净的纤尘不染,但偏偏只穿着件单薄的绢衣,大喇喇地敞开双膝在男人面前。

那绢衣堪堪遮住修白紧致的大腿,从大腿面到脚尖的线条漂亮的不可思议,叫人心神荡漾。

裴靖逸屈膝蹲下,仰视的目光黏在他的下颌,他将药膏在掌心缓缓揉开,温热的手掌突然探入绢衣下摆——

顾怀玉脊背倏地绷直,刺痛感随着揉按渐渐化作暖流。

倒真是军中秘药。

只是那只手不太规矩,逾越地向着他从未探索过的地方滑动,顾怀玉扬手便是一记耳光,脸色凝着霜雪:“别乱摸。”

裴靖逸给他打的眉眼舒展,美滋滋地“嗯”一声。

这才老老实实将药膏抹匀,指尖规规矩矩地不再逾矩半分。

镇口的鲜红喜轿孤零零地停着,按惯例,东辽人总要拖到日头西沉才来抬人,横竖这方圆百里都是他们的地盘,汉人再闹腾也翻不出浪花来。

领头的壮汉掀开窗帘一角,瞧见里头新娘身穿的喜服一角,便挥手示意起轿。

四个轿夫刚搭上轿杠,却齐齐“哎哟”一声——

这轿子竟似装了千斤巨石,沉得纹丝不动。

“没吃饭吗!”领头的不耐烦地踹了一脚轿杆。

众人憋得面红耳赤,青筋暴起,第二次发力才勉强抬起。

与此同时。

炼铁大作坊内红光翻卷,烈焰腾腾。

铁锤重重砸落在通红的铁胚,火星四溅,“砰砰砰”的金铁巨响震耳欲聋。

东辽与大宸开战在即,最紧要的便是兵器锋利。

耶律迟深知自家皇庭军的底细——二十余年未曾大战,那些曾让汉人闻风丧胆的利器早已锈蚀不堪、形同废铁。

眼下,东辽各地大小作坊昼夜开炉,连轴赶制新兵器。

此刻,耶律迟正亲自视察离西京最近的一处大作坊。

“王爷。”监工捧着一把乌黑透亮的铁弓上前,“新淬的铁弓。”

耶律迟指尖缓缓拂过弓弦,忽地挽弓搭箭,瞄准远处卖力干活的汉人匠奴。

“铮——”箭矢破空,穿透匠奴胸膛,余势不减,深深钉入后方石墙。

耶律迟随手把弓一撂,接过随侍递来的帕子,漫不经心地拭了拭掌心,“还是太软,再硬三分。”

这次随他前来视察的不止一人,还有几位东辽皇庭的老骨头,这些从小喝马奶酒长大的贵族,如今全靠大宸的岁币养得肥头大耳,酒色财气样样不缺。

御史大夫捋着花白胡须阴笑:“王爷日理万机,倒显得我们这些老骨头尸位素餐了。”

耶律迟信步朝下一处走去,熔炉火光将他侧脸镀上一层血色,“你们若是愿颐养天年,也是本王之福。”

“我自然想享清福。”御史突然提高声调,“只是王爷搜查宸人,将我的府邸翻个底朝天……”

耶律迟脚步停顿,半笑不笑地道:“诸位若被宸人刺杀,本王如何向大汗交代?”

谁都明白他的野心,大汗还只是个没断奶的孩子,这帮老家伙再如何看他不顺眼、恨不得把他拉下马。

如今也只能捏着鼻子认了,逮着机会便明里暗里跟他作对。

御史冷哼一声,拂袖不再言语。

一回程仪仗行至城门,只见一顶朱漆喜轿被拦在道中。

城卫奉命严查出城车辆,要瞧瞧新娘的模样,但轿夫却不愿意,汉人的规矩多,新娘盖上了盖头,新婚日不能被其他男人看见。

那位新郎官都没见过新娘的模样,这就抬着去给那位东辽千户过夜了,岂能让城卫见新娘的模样?

若让千户知晓,岂不是要收拾他们这帮轿夫?

这些辽汉之间的琐事,耶律迟见多了,勒马走在仪仗的最后,两旁跪伏的人群,齐刷刷地呼喊:“拜见王爷!”

耶律迟没工夫管闲事,一挥手便勒马向前,与那顶落地的喜轿擦身而过时,忽地嗅到淡不可闻的幽香。

甘洌苦甜的味道恰似在舌尖,一下让他想起某个人来。

他猛地勒住缰绳,翻身下马的动作惊得刚起身的城卫又“扑通”跪倒,“王、王爷”

耶律迟若有所思地眯起眼,瞧着那顶喜轿,“这是在作何?”

城卫低头答道:“回王爷的话,正在依令查验出城的行人车马。”

耶律迟一步一步地走近轿子,浅不可闻的香泽变得清晰几分,丝丝缕缕地在他呼吸里。

他在轿窗前骤然驻足,声音陡然转冷,“本王何时说过,让你们掀新娘的盖头?”

城卫们齐齐磕头,连连认错,哪里还敢多言。

耶律迟瞧着那鲜红的帘子,遮得严丝合缝,里头的人影全然不可见。

他忽地放柔了嗓音,说起了字正腔圆的汉话:“惊扰贵人了,这些粗鄙武夫不懂规矩,还望海涵。”

堂堂东辽的摄政王如此谦逊温和,叫那几个皇庭老头目瞪口呆,压根就没见过耶律迟这么和颜悦色过。

更令人愕然的是,轿中竟一片死寂。

那“新娘”非但不感恩戴德,反倒将堂堂摄政王视若无物。

耶律迟也不恼,扫了眼跪伏在地的城卫,“不如这般,请贵人探出手来一观,既全了搜查的规矩,又不坏礼数,如何?”

本对礼仪之事毫无兴趣的众人,此刻全被耶律迟罕见的态度勾起了好奇——

到底轿里坐的是何等人物,竟让堂堂摄政王都要低声下气?

众人屏息凝神,只见猩红轿帘微微一动,探出一截雪色的腕子,似是粉霜凝结而成,掌心抹了玫瑰露一般泛着粉,那指节亦是纤长干净,美的如同巧夺天工的瓷器。

古人有云“管中窥豹”,今朝却是“手观美人”,只这一只手,便让人遐想轿中究竟藏着怎样的绝色。

耶律迟忽然俯身,鼻尖几乎贴上那截手腕,深深吸了口气。

轿里的美人似全无察觉,任他靠近。

耶律迟猝不及防地捏一把那只手,就在这电光火石间,那只手突然“啪”地一下反手拍开——

动作干脆利落,毫不留情。

几乎是下意识的本能反应。

这动静把周围一众东辽人吓得心头一跳,哪里见过这般刁钻野蛮的“新娘”?

胆敢当众打王爷的手,简直是活腻了!

耶律迟却忽然扬起唇角,似是突然心情大好,他直起身,轻抚过被打得发红的手背,竟亲手为轿子拂开垂落的红绸:“放行。”

待那顶喜轿晃晃悠悠出了城门,耶律迟脸上的笑意逐渐消失。

他击掌唤来亲卫,冷声吩咐:“传令各州府,搜捕一个名为裴度,身高九尺、深目高鼻的汉人——”

“取其首级者,赏万金,封千户。”

顿了顿,他又补了一句:“记住,若遇其同行者,不得伤及分毫,我只要裴度的命。”

第93章 mua!mua!

西京城百里之外, 驻扎着一支东辽皇庭禁军。

此地原为汉人城池,自被东辽占据后,城中百姓便成了任人欺凌的羔羊。

军营中只有一位千户长, 却独揽周边数个郡的“喜事”。

每隔十天半月,便有新娘被抬入千户府中, 惹得东辽兵卒眼红心热,只恨自己没这般福分。

这夜, 千户长酩酊大醉, 踉跄踹开房门,操着东辽话厉声喝道:“来人!”

应声而来的却是个汉人通译, 见主子醉态,连忙挤出谄笑, 用生硬的东辽语道:“爷回来了?可要醒酒汤?”

在这虎狼之地,能说一口东辽话给贵人当通译, 已是汉人求之不得的出路——

好歹算半个东辽人,不必再做那任人宰割的牛羊。

千户长突然暴起, 大手揪住通译衣领,竟将人整个提起:“老子问你, 都说大宸要和东辽开战,你站哪边?”

通译被掐得脸涨通红,却满脸堆笑:“爷说笑了小的早不是宸人”

“啪!”

一记耳光将人掼倒在地。

千户长抬脚碾住通译头颅, 靴底在脸上拧出狰狞血痕:“再问一遍,站哪边?”

通译被打得满脸是血, 连话都含糊了:“小的……小的肯定站东辽这一边, 绝不敢有异心……”

不料千户长突然暴怒,每一脚都往死里踹,“贱骨头!连祖宗都敢卖!你们汉人不是最讲气节?”

那通译只能在地上翻滚, 连滚带爬地磕头求饶,终于让千户长发泄够了怒气。

千户长醉眼朦胧间,突然瞥见床边端坐着个穿喜服的“新娘”。

虽盖着红盖头,但身形比寻常女子高挑许多,露出一截清秀的手腕,皮肤白得晃眼。

“好个细皮嫩肉的美娇娘!”

千户长喷着酒气,淫/笑着大步上前,“让爷看看——”

他一手猛地扯下盖头。

红绸飘落,露出一张丰姿冶丽的脸,美得叫人眼神发直,只不过……

千户长的醉眼突然瞪大,这美人怎么生着男子的轮廓?

还未来得及出声,一只铁钳般的手已从背后锁住他的咽喉,另一只手掐住他的两颊,将即将出口的吼叫硬生生堵在喉间。

“嗬……嗬……”千户长青筋暴起,疯狂地挣扎起来。

能当上皇庭禁军千户,自然是能徒手搏狼的猛士,可此刻在这人掌中,竟如雏鸟般无力反抗。

“咔嚓!”

一声脆响,颈骨应声而断。

千户长瞪大的眼中还凝固着惊骇,壮硕的身躯已软软瘫倒在地。

裴靖逸甩了甩手腕,睨着地上的尸首:“倒是便宜他了。”

顾怀玉一把扯下头上沉甸甸的冠冕,揉了揉被压得生疼的脖颈,突然蹙眉道:“耶律迟为何这般轻易放我们出城?”

裴靖逸腮帮子隐隐鼓起,语气不咸不淡道:“许是他色欲熏心,也想分一杯羹。”

“分什么羹?”顾怀玉低头扯了扯身上刺目的喜服,实在是不理解,“我这新妇都已嫁做人/妻——”

话音未落,裴靖逸已从衣柜里扯出件素色长衫扔过来,“有些人就专好别人的爱妻。”

顾怀玉抬起被耶律迟碰过的那只手,若有所思道:“所以他方才……”

裴靖逸突然握住他的手腕,拇指重重碾过他的手背,像是要擦去什么脏东西似的:“我该当场剁了他那双手。”

顾怀玉任由他握着,抬眸望向厅中,那通译这才回过神来,浑身哆嗦着,跌跌撞撞往外爬。

“站住。”

裴靖逸头也不回,两个字冻得那通译浑身僵直。

方才通译亲眼看见这个煞神从喜帐后闪出,拧断千户长的脖子就像折根芦苇。

“好汉饶命!”通译转身砰砰磕头,连连乞求道:“小的就是个聋子瞎子,今晚什么都没瞧见……”

顾怀玉斜睨了裴靖逸一眼,眼波里明晃晃写着“看你干的好事”。

裴靖逸微微耸了耸肩,他转身与顾怀玉并肩坐在床沿,对着通译低声道:“我们半个时辰后离开。”

他目光往千户长尸首上一扫,“你一个时辰后再喊人,那时尸首都僵了,东辽人不会怀疑到你头上。”

顾怀玉解开喜服系带,随意地换着衣裳,“横竖是个死人了,桌上有刀,你要不要捅几刀出气?”

那通译却吓得头也不敢抬,连连摇头:“小的、不敢,小的真不敢……”

顾怀玉也不勉强,他换好素色长衫,径自走到桌前,拈起一块酥点便咬,“此处驻军几何?”

这位素来作派讲究的宰执大人,经过这些时日的风餐露宿,竟也能对着刚断气的尸首面不改色地进食了。

通译贴身服侍千户长,军中情况多少知道些,也不敢怠慢,忙不迭低声回道。

顾怀玉问清了情况,心里已有了大致盘算,东辽这头年迈巨兽的余威犹在,倒比他预想的更为棘手。

但眼下,比起这些,更让他头疼的是另一个问题。

“时辰到了。”

裴靖逸已换上千户长的官服,压低遮面的狐毛毡帽,拎起一壶酒浇在身上,俨然一副醉醺醺的武将模样。

他大摇大摆推门而出,顾怀玉低眉顺眼跟在后头。

沿途仆役闻到浓烈酒气,纷纷低头避让,谁不知道千户大人酒后最爱鞭笞下人?

二人共乘一骑刚出府门,裴靖逸正要策马南归,忽觉袖口一紧。

“下马。”

顾怀玉神色紧绷,小声道:“先找地方避一避。”

裴靖逸心领神会,当即领着他在附近寻了一处废弃的民宅藏身。

几乎同时,千户府大门洞开。

哗啦啦冲出一帮人,一个个牵着马背着刀,领头的是个腰圆膀粗的东辽武士,手里还拎着通译的衣领,厉声喝问:“往南边跑了?”

那通译点头哈腰,满脸谄媚:“我一看他们连千户爷都敢惹,就知道他们是大宸人,他们肯定要回大宸!他们让我一个时辰后报信,我一见他们走了就赶紧来报……”

“废物!”

武士一拳砸得他踉跄吐血,“主子死了都不敢拼命?”

通译刚挨过千户长的毒打,此刻又喷出一口鲜血,像条瘸狗般蜷缩在地上:“大人饶命……小的真的……真的拦不住啊!”

那东辽武士双目赤红,千户竟在他值守时遇害,凶手还大摇大摆从他眼皮底下溜走,按理说就是他失职。

他暴怒地一脚踹翻通译:“贱种!若非你里应外合,千户大人怎会遭毒手?”

镶铁的马靴雨点般落下,通译像破麻袋般在地上翻滚,连抬手格挡一下的勇气都没有。

“汉狗!吃我东辽饭还敢反咬主子!”

最后一脚正中心窝,通译突然剧烈抽搐起来,嘴角汩汩冒出血沫,竟就这样断了气。

武士嫌恶地在尸体上蹭净靴底血迹,嗤笑道:“汉人果然都是没骨头的软蛋。”

裴靖逸看不见外头的动静,但听着阵阵马蹄声远去,也能猜出外头发生了什么。

他手臂一展,悄无声息地搂住顾怀玉的肩膀,凑过去低声道:“相爷当真深谙人心,料事如神。”

顾怀玉听了赞美,却全无半分得意,他宁可自己猜错了——若是如此,便能证明东辽许多的汉人骨血未冷,哪怕不是大宸之人,终归与同胞一条心。

日后三州九郡若能收复,百姓归心也不是难事。

裴靖逸察觉到他身子绷紧,轻轻抚着他的肩头,“相爷宽心,汉人里总是有好汉的。”

顾怀玉拍开他的手,轻哧一声威胁道:“爪子给你剁了。”

话虽如此,他心底却沉甸甸的。

这一路行来,他早已察觉——

三州九郡的百姓,早已不再认同大宸,甚至有人带着隐隐敌意,仿佛大宸才是那个入侵者。

百年异族统治,早已磨灭了他们的归属之心。

大宸历代君王的软弱与妥协,让他们饱受欺辱,却从未等来故国的援手。

如今,他们早已习惯低头,甚至甘愿为东辽人效力,只求一条活路。

恨比念深,也是常理。

对东辽人,他可以刀剑相向,兵戎相见。

可对这些同胞呢?他们早已被大宸伤透了心,如今又怎会轻易相信,大宸能给他们更好的日子?

收复失地易,收复人心难。

要让这些遍体鳞伤的同胞重归故国,需要的不是铁骑强弓,而是……

但这些都不是当务之急,当务之急是——逃命。

顾怀玉与裴靖逸一路向南,每过一处便要改头换面。

时而扮作行商,粗布麻衣掩去通身贵气,时而装作猎户,兽皮裹身遮掩身形。

裴靖逸那张脸倒是能涂涂抹抹,可那身量却怎么都藏不住,走在街上总惹来东辽人狐疑的目光。

短短几日,他们已遭遇第三次截杀。

第一次是在客栈,两个东辽武士借着酒劲靠近,被裴靖逸拧断脖子塞进了马厩。

第二次在林间小道,五名骑兵追袭,裴靖逸夺了对方的弓箭,五支箭矢穿喉而过。

第三次最险,他们被堵在巷子里,裴靖逸以一敌众,刀光剑影间将敌人尽数斩杀。

如今终于到了边境,城楼上旌旗猎猎,守军森严。

公然出境是痴人说梦,他们只能重走来时路,沿着商队走私的隐秘小道,在夜色掩护下潜越边境,回到大宸。

荒漠里的夜色并不黑,皎洁月色为沙丘镀上一层银辉。

马蹄踏在细沙上,发出沉闷的嗒嗒声。

顾怀玉困得睁不开眼,接连几日只睡了一两个时辰,脸色苍白如纸,整个人都倚在裴靖逸怀里,止不住地打哈欠。

裴靖逸一手勒着缰绳,一手稳稳扶着他的腰,见他困倦至此,低声道:“相爷若是困了便睡会儿。”

顾怀玉摇摇头,强打精神从怀中掏出地图展开,“看看,还有多久能到并州?”

裴靖逸扫了一眼,又摸了摸马颈感受马匹的体力,“天亮前定能到。”

顾怀玉长舒一口气,收起地图,只有回到自己的地盘,才能踏踏实实睡个好觉。

裴靖逸垂眸看他困得发颤的睫毛,忽然问道:“沈大人与状元郎对相爷情深义重,死心塌地,相爷就不觉得烦恼?”

“不觉。”

顾怀玉刚吐出两个字,腰间的手臂突然收紧,他心里好笑,只道:“二人皆是我一手栽培的肱骨之臣,将来是朝廷的顶梁柱,比起这江山万里,儿女情长何足烦恼?”

裴靖逸眉尖微挑,“陛下呢?”

顾怀玉闭着眼,思索后道:“情之一字,非我能控,只盼日后他能放下。”

裴靖逸忽然低头凑近他耳畔,温热的呼吸喷洒在他耳根:“我的相爷……”

他嗓音里带着几分诱哄,“那我呢?”

顾怀玉蓦地睁开眼,故作镇定地望向远处起伏的沙丘,“你?整日没个正形,叫本相烦得很。”

“相爷冤枉我。”

裴靖逸就喜欢他这副高冷不近人情的样子,故意又收紧手臂将人往怀里带了带,“我被相爷调教这样了,相爷还嫌我烦。”

顾怀玉向上翻了个清亮的白眼,“你若没有这张嘴,倒也不至于这般招人烦。”

裴靖逸嘴唇贴在他雪白的耳廓,刻意压低声音:“那岂不是不能让相爷爽得抓着我发髻,全身发颤了?”

顾怀玉耳根子隐隐发烫,恼怒抬手不轻不重地一耳光呼在他脸上。

裴靖逸笑着接下这巴掌,正要再逗他几句,突然浑身肌肉绷紧,勒住缰绳的手猛地一收——

“呜——”

凄厉的狼哨声刺破夜空。

顾怀玉猛地回头,只见后方沙丘上骤然跃出一队黑衣骑士,背后月光映着箭镞的寒光,马蹄声如雷般向他们逼近。

裴靖逸松开缰绳,反手从马鞍旁摘下铁弓,五指一拢便从箭筒中抄起三支箭。

他蓦然在飞驰的骏马上扭转身形,衣袂翻飞间已拈弓搭箭。

“相爷来驾马。”他话音未落,弓弦已震。

道道银光破空而去,最前方的黑衣人应声坠马,余下两箭分别钉入两个追兵咽喉。

顾怀玉握起缰绳,这些日子耳濡目染,驭马之术已颇为娴熟。

他双腿一夹马腹,只低声道了句:“小心。”

余下的,便是两人心照不宣的默契。

奇怪的是,黑衣人虽背着弓箭却未使用,反而纷纷抽出腰间弯刀。

月光下数十柄弯刀如新月出鞘,黑压压的骑队如潮水般涌来。

马蹄声如雷,顾怀玉耳畔尽是呼啸的风声,间或夹杂着身后“嗖嗖”的箭矢破空之音。

但箭囊里的箭总归有限,他听见裴靖逸低声咒骂:“他娘的。”

便知箭矢已尽。

那些黑衣追兵却似不知畏惧,前仆后继地冲来,人数已经折损大半,却仍不见丝毫退意。

顾怀玉侧首回望,缰绳的硬毛刺入掌心也浑然不觉,他唇角微扬,在疾风中提高嗓音:“裴将军现在怕不怕?”

裴靖逸索性将弓随手一扔,两手干脆从背后环住他的腰,胸膛紧贴着他的背脊,笑声混着热气喷在他耳后,“怕?能与相爷同赴黄泉,做对风流鬼,岂不快哉?”

顾怀玉心头紧绷的弦忽地一松,空出手拍了拍他的手臂:“本相不会让你死在这的。”

生死关头,裴靖逸却忽觉心头一热,风沙迷眼间,他暗自“啧”了一声——

得此良人,纵是刀山火海,又有何惧?

黑衣人紧追不舍,马蹄声如影随形。

顾怀玉纵马疾驰,却见前方沙丘突然转出一队胡装武士,刀弓在背,绝非寻常商旅。

前有堵截,后有追兵,顾怀玉正欲殊死一搏,忽见沙尘中一张熟悉面孔——

那贴着络腮胡的“胡商”踉跄上前,竟是沈浚!

“相爷!”沈浚扯下假须,声音都变了调。

旁边斗篷人掀开兜帽,露出谢少陵惊喜交加的脸:“真是相爷!”

唯一不高兴的便是裴靖逸,咬牙低低地骂了声“操”。

此刻无暇追问二人为何在此,顾怀玉扬手喝道:“拦住他们!”

沈浚身后镇北军闻令而动,一个个张弓搭箭,箭雨倾泻而下,直取黑衣人。

黑衣人眼见大势已去,再不动手便前功尽弃,索性纷纷举弓,专往马背上高大显眼的那道身影射去。

东辽人的骑射功夫向来狠辣。

“嗖——”

顾怀玉只觉身后传来几声闷哼,抵在他背上的身躯骤然向前一倾,沉甸甸压在他脊背上,他心头骤紧:“裴度!”

裴靖逸一把夺过缰绳猛力一勒,战马长嘶着人立而起,转眼间便冲入镇北军列阵的防御圈。

铁盾如墙,霎时将他们护在身后。

顾怀玉急急回首,只见他额角沁出细密汗珠,下颌线条绷得发颤。

可裴靖逸一见他神色惶急,竟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森森的牙齿:“相爷,定是耶律迟这贱人害我。”

顾怀玉哪有心思听他告状,利落解开他环在自己腰间的手。

刚踏着马镫落地,那具高大的身躯便如山倾般压来。

他伸手去扶,却被带得踉跄几步,幸而周围镇北军士眼明手快,七手八脚将人接住。

直到此刻,顾怀玉才看清他背后情状,七八支箭深深扎进血肉,衣袍早已染得通红。

荒漠的黎明泛着青灰色,简陋的军帐内只点着一盏摇曳的油灯,将人影拉得老长。

镇北军常年与东辽人在边境起冲突,对东辽人惯用的箭头再熟悉不过,那箭头开口分叉,专门勾住血肉,想要硬拔出来,非死即残,唯有刀剖开皮肉,才能将箭头一并剜出。

沈浚心思缜密,早料到东辽境内凶险,特意带上了随军多年的老军医。

此刻老军医正仔细检查裴靖逸背上的箭伤。

“相爷不必担忧。”裴靖逸趴在矮床上,抬眸直直地盯着端坐的顾怀玉,“小伤罢了。”

顾怀玉看他的狗命快没了,转头军医问:“先生,还需要什么?”

老军医摇摇头,抓起一壶烈酒:“裴都统且忍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