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分零二秒 作品

元朝那些事17《袁州郭银匠鬼妻唱宫调》

元至元十七年秋,袁州府的梧桐叶刚沾了霜,南巷的银匠铺就传来叮叮当当的锤声。郭银匠蹲在炭火炉前,拿钳子翻动坩埚里的雪花银,火星子溅在他左脸的旧疤上,像落了串没烧尽的梅蕊。这道疤是三年前在杭州打制官银时,被巡检的马靴踢的,如今落在青灰色的胡茬里,倒衬得眼睛格外亮,像淬了火的银针。

“银匠哥哥,要换灯油吗?”巷口茶汤铺的王老汉掀开棉帘,铜灯盏里的豆油晃出半圈光晕。郭银匠摇摇头,坩埚里的银水正泛起细密的泡,他抄起錾子在陶模上刻缠枝纹,刀锋过处,暗纹里竟隐隐透出极细的宫商角徵羽——这是他独门的“响银”手艺,打出来的银饰轻晃时会发出类似玉磬的清响,当年在杭州勾栏,连唱杂剧的朱帘秀都夸过“能把月光錾进银里”。

一更天过,巷尾突然传来断断续续的歌声。像是从老槐树背后飘来的,带着【双调·新水令】的尾音,却又混着江南吴语的软糯:“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郭银匠手中的錾子“当啷”落地,这调子他再熟悉不过,三年前在杭州,他的未婚妻秀娘被充入乐籍,最后一次相见,她唱的就是汤显祖的《牡丹亭》,唱到“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时,腕上他打的银镯突然迸出裂纹,正如她被拖走时撕裂的衣袖。

循声寻去,荒庙的破门槛前,立着个穿月白裙的女子,鬓角插着半支残银簪,裙摆浸着青苔色的潮气,却在月光下泛着珍珠母贝的微光。她转身时,领口露出的脖颈竟半透明,能看见后面摇晃的槐树枝影,像被露水打湿的皮影戏。

“秀娘?”郭银匠的声音发颤,炭火炉的余温还在掌心,此刻却比秋霜更凉。女子垂眸一笑,袖中滑落半张残破的工尺谱,纸角染着暗红,不知是胭脂还是血渍:“银匠哥哥,这三年,你可还记得我唱的【南吕·骂玉郎】?”说着轻启朱唇,尾音竟化作万千银线,绕着荒庙的断梁游走,震得檐角铁马叮咚作响,惊飞了梁上栖息的寒鸦。

从此每到三更,荒庙就成了郭银匠的作坊。女子说她叫阿蛮,原是袁州路官妓,去年疫病死在勾栏里,魂魄被老槐树的冤魂困住,每日只能借月光唱半支曲子。“前日茶汤铺的王老汉说,南巷的银匠会打‘响银’,”她指尖划过郭银匠新打的银钗,钗头的并蒂莲竟发出【中吕·醉春风】的音调,“我就想,或许能请你打支能唱宫调的银簪,这样即便入了轮回,也能带着曲子走。”

郭银匠没说话,只是用镊子夹起极小的银片,在火上烤到发红,然后按在工尺谱的音符位置。阿蛮的手悬在半空,能看见他掌心的老茧,比三年前在杭州时又厚了几分:“你左腕的烫疤还在?那年在灶间给我煨梨汤,溅了滚油……”话音未落,庙外突然传来打更声,她的身影竟像被风吹散的灯影,渐渐透明,唯有鬓间银簪的微光,还映着未唱完的【快活三】。

第五次相会后,郭银匠发现阿蛮的裙摆潮气更重,鬓角的残簪也褪了色。他趁她唱【双调·步步娇】时,偷偷用银针蘸了自己的血,在银簪内侧刻了往生咒,针尖刚触到簪身,阿蛮突然踉跄后退,眼中泛起水光:“你早就知道我不是秀娘,对不对?秀娘是杭州人,不会唱袁州的【宜黄腔】,她腕上的银镯……”她抬起手,腕间空无一物,唯有淡淡青痕,像被掐灭的灯芯。

郭银匠垂下眼,继续打磨银簪的流苏:“第一次见面,你唱的《牡丹亭》转了三个调门,秀娘最讲究宫格,断不会错。可你鬓角的银簪,”他喉结滚动,“是我三年前在杭州勾栏外的摊子上打的,当时有个梳双鬟的小娘子买了三支,说要给姐妹们分……”阿蛮突然笑了,笑声里带着哽咽,月光穿过她的指尖,在银簪上投出细碎的光斑,像撒了把未熔的银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