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朝那些事18《王羊买鬼变羊》
《王羊买鬼变羊》
元大德七年深秋,燕山南麓的望羊屯飘着细如棉絮的冻雨。二十四岁的王羊蹲在自家漏雨的屋檐下,望着圈里那只瘸腿母羊正在给三只羊羔喂奶。羊乳头被吮得发亮,母羊时不时抬头望向他,浑浊的眼睛里像是蒙着层霜——和他娘临终前那双眼一模一样。
三天前王羊刚把最后两贯铜钱塞进褡裢,那是卖了半担山核桃换来的。他数钱时,七十三岁的老娘正靠在土炕上用草绳编筐,枯枝似的手指突然抖得编不下去:“羊啊,咱不买那劳什子……”话没说完就剧烈咳嗽,震得炕席上的补丁跟着颤。王羊没接话,把铜钱又数了一遍,总共十二文,加上褡裢里的一贯三百文,刚好够城隍庙夜市里“鬼市”的开价。
戌初刻,城隍庙的飞檐在暮色里像悬着的黑鸦翅膀。王羊攥着褡裢拐进后巷时,青石板路上已经晃着星星点点的白纸灯。卖炊饼的老汉冲他笑,门牙缺了半颗:“王小哥又来寻偏方?您娘的咳症还是得请正经郎中——”话没说完就被旁边卖符水的老道瞪了一眼,老道袖筒里掉出张黄纸,上面画着歪歪扭扭的羊头。
鬼市在城隍庙后殿的银杏树下,二十来个竹篱围成的摊位亮着豆油灯,灯芯上都缠着红棉线——这是防鬼附灯的规矩。王羊记得去年隔壁张婶来买“还魂香”,回去路上灯灭了,到家就发起高热,嘴里喊着早夭孙子的名字。他攥紧褡裢,闻到空气中飘着 burnt 艾草混着铁锈的气味,抬头就见棵老银杏下支着蓝布棚,棚角垂着串羊骨头,每根骨头上都刻着米粒大的咒文。
“要寻哪路魂灵?”棚子里坐着个瘦高个老汉,眼窝深得像两道沟,下巴上的白胡子用红绳扎成三绺。他面前摆着七个粗陶罐,罐口蒙着细纱,纱上凝着淡淡雾气,有的泛着青灰,有的透着暗红。王羊盯着中间那个泛着月白色雾气的陶罐,喉咙发紧:“前日您说的……能帮人干活的魂灵,还在么?”
老汉用骨节突出的手指敲了敲中间的陶罐,纱上的雾气突然聚成个人形轮廓,隐约能看见腰间系着片破布,像是匠人常穿的围裙:“这是城西李记染坊的伙计,上月坠井死的。魂魄滞在井底七日,被我用槐木钩子捞上来。”他凑近王羊,压低声音,“能挑水劈柴,能编筐绣花,就是……”
“就是什么?”王羊的手心沁出汗,铜钱在褡裢里硌得他肋骨发疼。
老汉指腹抹过陶罐上的咒文:“得用活人的血气养着。每日卯初、午正、酉末,要滴三滴指尖血在罐口。若不然——”他突然笑了,缺了门牙的嘴里漏出风,“魂灵就会反噬,吸人精魄。”
王羊想起今早老娘咳得把黄痰吐在帕子上,帕子上还带着血丝。他咬咬牙,把褡裢里的一贯三百文铜钱全倒在竹桌上,十二文散钱滚进桌缝,他也没去捡:“我买了。”
老汉数钱的动作突然顿住,浑浊的眼睛在王羊脸上扫来扫去,像在看什么稀奇物:“你姓王?”见王羊点头,他又盯着陶罐上的雾气看了会儿,“罢了,这魂灵与你有缘。”说着解下腰间的牛皮袋,往陶罐里撒了把黑灰,雾气里的人形轮廓突然蜷起身子,发出像磨镰刀似的滋滋声。
“记住,魂灵无名无姓,你得给她个名儿。”老汉把陶罐塞进王羊怀里,蓝布棚突然被风吹得哗哗响,“还有,莫让魂灵见着生水,她是坠井死的,见了水就会想起前世……”话没说完,旁边摊位传来瓷器碎裂的声响,有人尖声惊叫:“鬼跑了!”
王羊抱着陶罐往家跑时,后颈凉飕飕的,像是有片羽毛贴着皮肤飘。路过城隍庙前的戏台时,月光突然从云缝里漏出来,照见陶罐的纱面上浮着行水痕,像谁用指尖画了道泪痕。
家里的土灶还烧着残火,老娘正就着油灯补王羊的旧裤裆。王羊把陶罐轻轻放在灶台边,纱面上的雾气已经淡了许多,只剩团模糊的白影。老娘放下针线,凑过去看,浑浊的眼睛突然亮了:“像是个姑娘家的魂灵。”
“娘怎知是姑娘?”王羊吹亮油灯,见老娘用枯枝似的手指隔着纱面轻轻抚摸,雾气竟慢慢聚成个扎着双髻的轮廓,腰间那片破布原来真是条绣花围裙,针脚细密,绣着半朵残败的木槿花。
“你看这腰间的褶子,是未出阁姑娘的打扮。”老娘的手指停在围裙的破口处,“可怜见的,死时衣裳都没穿整齐。”她转头望向王羊,眼角的皱纹里盛着油灯光,“羊啊,咱把魂灵放出来吧,老困在罐子里,跟坐监牢似的。”
王羊犹豫了。老汉说过,魂灵得用陶罐养着,不然会四处游荡。但看着老娘眼里的心疼,他想起七岁那年,自己捡回只断了翅膀的麻雀,老娘也是这样轻轻抚摸,用面糊给麻雀粘翅膀。他咬咬牙,解开陶罐上的纱绳,雾气“嗖”地窜出来,在灶台上聚成个半透明的人影,十四五岁的模样,头发湿漉漉地贴在额角,衣裳还滴着水,正是副坠井而亡的惨状。
老娘惊呼一声,却没往后躲,反而伸手去摸姑娘的手:“凉得跟冰似的。”那魂灵像是被烫到,猛地缩回手,眼里闪过惊恐,低头看见自己半透明的手腕上还缠着井绳的勒痕,突然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声——那声音像从井底冒出来的,带着股腐水的潮气,震得窗纸上的雪簌簌往下掉。
王羊赶紧抱住老娘往后退,却见魂灵哭着哭着,身体开始变得稀薄,像被风吹散的晨雾。老娘突然想起什么,颤巍巍地解开自己的蓝布衫,把衣服往魂灵身上披:“别怕,咱给你穿衣裳。”布衫穿过魂灵的身体,却让她渐渐安定下来,哭声变成抽抽搭搭的哽咽,低头望着自己腰间的木槿花围裙:“这是我娘给我绣的……她还在等我回家……”
从那以后,魂灵就住在王羊家。老娘给她取名“木槿”,因为围裙上的花。木槿白天躲在陶罐里,晚上就坐在灶台上,看老娘编筐,帮王羊补渔网。她不能碰水,所以王羊每天去河边挑水时,她就蹲在井台边,盯着水面发呆,直到王羊用草绳遮住水桶,她才慌忙转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