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分零二秒 作品

元朝那些事25《倩女离魂》

大德七年的秋雨来得格外缠绵,衡州府青石板路上的积水漫过木屐齿,把张宅后园的湘妃竹打得东倒西歪。倩女倚着雕花窗棂,指尖抚过冰裂纹瓷瓶上的缠枝莲,忽闻檐角铁马叮咚,恍若去年今日,也是这样的雨帘中,她初见了表兄王文举。

彼时她正蹲在回廊下捡被风吹落的玉簪花,青衫少年挟着半卷诗书闯过月洞门,腰间玉佩在雨中折射出温润的光。“表妹莫怪,雨势太大,借这廊下暂避。”他甩袖时带起的风里有墨香混着松木气息,惊得她攥紧帕子站起身,鬓边新插的茉莉沾了水珠,簌簌落在茜香罗裙上。

“文举哥哥何时到的府?”她听见自己声音发颤,像春日里檐角将融未融的冰棱。少年从袖中取出个油纸包,里面是用油纸仔细裹着的蜜渍金桔:“今早刚下船,伯母说你爱吃这个,特意让我从金陵带的。”纸包递过来时,他指尖擦过她掌心,比檐角滴落的雨水更凉。

此刻倩女望着案头那方空了的油纸,指尖还残留着金桔的甜腻。自三个月前王文举上京赴考,这后园的芭蕉叶竟已绿了又黄,黄了又绿。母亲总说“男儿志在四方”,可每当她深夜听见更夫敲着梆子走过青石板,总觉得那“四方”远得像湘江尽头的云雾,要把她的魂儿都勾了去。

“小姐该喝药了。”丫鬟春桃端着药碗进来,青瓷碗沿凝着褐色药汁,像极了王文举临走那日,她在他衣袖上晕开的胭脂痕。那日她送他到湘江渡口,船家催促起锚的号子惊飞了芦苇丛中的白鹭。他握着她的手说:“待我得中三甲,必遣媒来聘。”江风掀起他的青衫下摆,她看见他腰间仍挂着自己绣的并蒂莲香囊,针脚细密得像她昨夜未眠的心事。

药汁在舌尖化作苦涩,倩女突然剧烈咳嗽起来,春桃忙放下碗来拍她后背。铜镜里映出她苍白的脸,两颊却泛着不正常的潮红,像即将凋零的桃花着了霜。自入秋以来,她便日日觉得四肢乏力,每到戌时三刻,便觉有团火从心口烧到喉头,偏生太医院的李大夫只说是“思虑过度”,开的药方里尽是些安神补气的药材,却医不好她夜里总做的怪梦。

梦里她总在奔跑,脚下是望不到头的青石板路,两边的槐树张牙舞爪,像要把她抓住。远处有盏昏黄的灯笼在晃,灯笼下站着穿青衫的男子,可无论她怎么喊,那男子都不回头。直到她跑得脚都磨出血,才发现自己竟赤脚踩在深秋的落叶上,而那灯笼上赫然写着“状元及第”四个大字,被夜风吹得猎猎作响。

“小姐又做噩梦了?”春桃用帕子替她擦去额角冷汗,“要不奴婢去请隔壁王婆婆来瞧瞧?她前些日子给赵府小姐驱过邪,说是极灵验的。”倩女摇头,目光落在墙上那幅《潇湘夜游图》上。画中女子乘舟泛于江上,衣袂被月光染得发白,恰似她昨夜梦中,自己站在船头的模样。

戌时三刻,自鸣钟的铜铃响过九声。倩女躺在床上,听着窗外秋雨渐急,突然觉得浑身轻飘飘的,像片被风吹起的柳絮。她想抬手抓床帐,却发现自己的手竟透过帐子的流苏,化作半透明的虚影。春桃趴在床尾打盹,呼吸声均匀而绵长,竟丝毫没察觉她已起身。

绣鞋踩在青砖上没有半分声响,倩女穿过空荡荡的回廊,看见月亮从云缝里探出头,把她的影子投在粉墙上,薄得像层蝉翼。后园的角门虚掩着,门环上的铜锈在月光下泛着青灰,她轻轻一推,门轴发出“吱呀”一声,惊飞了檐下避雨的燕子。

湘江的水汽扑面而来,带着股腥甜。渡口的老槐树歪着脖子,树干上还留着去年她刻的“文”字,笔画间已爬满青苔。江面上停泊着几艘商船,桅杆上的灯笼随波摇晃,像浮在水上的流萤。她听见自己的心跳声震耳欲聋,却又清楚地知道,此刻躺在闺房里的身体,心跳必定是极微弱的。

“船家,可渡人?”她听见自己的声音,竟比平日清亮许多。泊在岸边的乌篷船里探出个戴斗笠的老头,竹篙往水里一戳:“夜深水冷,小娘子这是要去哪儿?”“去金陵。”话一出口,她自己也吓了一跳。可心底有个声音在喊:他在金陵,在贡院隔壁的客栈,在那个有雕花床栏、窗台上摆着绿萝的房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