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分零二秒 作品

第61章 《说郛》

元顺帝至正三年,杭州城的梅雨腌透了瓦当。陶宗仪蹲在凤凰山脚的草庵里,就着豆大的油灯,把听来的故事往纸上抄。蚊虫叮得他手背发肿,可笔尖落处,那些藏在市井褶皱里的魂灵,竟挨个活了过来——有胭脂巷里攥着绣帕的姑娘,有扬州盐栈外攥着铁骨扇的汉子,还有荒村旧宅里守着绣花针的孤魂……

这年的元朝,像匹织残了的锦缎。蒙古贵族的质孙服在长街明晃晃地耀武,男人见了要低头侧身;交钞贬得比废纸还轻,卖菜的阿婆都拿铜钱串子当项链;勾栏瓦舍里,汉戏的水袖刚拂过回回舞的腰铃,佛号便和经声绞在风里。而《说郛》里的故事,就埋在这些烟火碎屑中,等谁轻轻一捻,漏出里头的血温与叹息。

杭州胭脂巷的晨雾里,总飘着股蜀锦的香。阿绣的指尖缠着缕青线,像把江南的春绞进布里。裁缝铺的竹匾堆着三色绫罗:苏绣的软、波斯绒的艳,还有本地苎麻的糙,可最常来的客,是穿旧青衫的子安。

子安祖父是宋末举人,到他这代,科举停办已近八十年。他胸藏万卷书,却只能支起木案,在城隍庙外卖字讨生活。他来买素绢时,阿绣总把裁剩的边角料塞给他:“写对联用得着,省些钱买米。”子安红着脸接,藏在袖里的手发颤——他见过勾栏里涂脂抹粉的姑娘,见过蒙古贵妇穿金戴银的骄横,却没见过谁的眼睛像阿绣这样亮,亮得能照见他衣袋里仅有的几枚铜钱,还能映出里头的温善。

三月三,杭州夜市赛过银河。阿绣攥着新绣的并蒂莲帕子,在胭脂巷口等了三遭,才见子安醉醺醺晃过来。他腰间别着支断笔,衣襟沾着墨渍:“今日给蒙古老爷写寿联,他们说‘寿比南山’太酸,要‘活过百岁’才俗……”话没说完,喉间呕出股酸酒气,溅在青石板上,像摊化不开的墨。

阿绣扶他到后巷,月光漏过老槐的枝桠,照见他眼尾的泪。子安倚着墙根笑,笑得比哭还难看:“我祖父说,读书是为了济天下,可如今……连副对联都要讨主子欢心。”阿绣伸手擦他脸,却摸到自己帕子的角——不知何时,子安把并蒂莲帕子塞回了她掌心。

变故来得急雨般凶。蒙古小吏帖木儿垂涎阿绣的手巧,借着“检查市集铁器”的由头,把裁缝铺的铜秤砣掰成两半:“南人私藏凶器,该罚!”阿绣爹急得咳血,子安攥着断笔要拼命,被帖木儿的随从踹在泥里。他爬起来时,墨染的青衫沾满了泥,活像幅被雨打湿的残墨画。

那晚,阿绣跪在佛前,把并蒂莲帕子烧成灰。可天快亮时,她听见窗棂轻响,睁眼看见子安捧着包药杵在檐下,发梢滴着雨:“我去药铺,他们不肯赊,我……把笔抵了。”他掌心有道血痕,是被药铺掌柜用秤砣划的,红得刺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