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分零二秒 作品

第68章 断发咒

绍兴二十年的春天,临安城的雨下得格外缠绵。青石板路被泡得发亮,踩上去能溅起细碎的水花,河坊街尽头那家“芷云绣坊”的木门,每天辰时都会准时吱呀一声打开,阿芷握着块半干的抹布,蹲在门槛上擦门板上的泥点。

她总穿件月白色的襦裙,领口袖口滚着浅蓝的边,头发挽成个简洁的同心髻,只插根银质的扁方——还是当年阿景走的时候,用他第一个月的兵饷买的。阿芷擦门板的时候,手指会无意识地摩挲着扁方,冰凉的银器贴着头皮,能压下心里头那点泛上来的酸。

“阿芷姑娘,早啊!”隔壁胡饼铺的王二婶端着个陶碗路过,碗里是刚熬好的小米粥,“今天雨小了,要不要来碗粥?就着我家刚烤的胡饼,热乎!”

阿芷直起身,脸上露出点浅淡的笑:“谢二婶,不了,我灶上还温着粥呢。”她说话声音软,带着点临安女子特有的糯,像浸了水的棉线,轻轻柔柔的。

王二婶也不勉强,走到街对面又回头喊:“对了,昨天李家娘子来问,说想做个缠枝莲的假髻,你记得给人家留着料啊!”

“晓得了!”阿芷应着,把抹布搭在门环上,转身进了绣坊。

绣坊不大,靠窗摆着张梨花木的绣桌,桌上铺着块半完工的假髻坯子——用细竹篾编的架子,上面已经缠了层乌黑的真发,是阿芷托人从乡下收来的。宋朝女子爱梳高髻,寻常人家的姑娘头发不够长,就爱买这种假髻,套在自己头发上,再插些珠钗,看着就雍容。阿芷的手艺好,她做的假髻,头发梳得匀,花纹绣得细,连城里那些做官的家眷,都常打发丫鬟来订。

她走到绣桌前坐下,先把窗推开条缝,雨丝飘进来,带着点青草的湿气。阿芷从抽屉里拿出个青布锦囊,打开来,里面全是她这五年攒下的落发——长的短的,黑的,偶尔还混着两根泛着浅黄的。宋朝人说“发为血之余”,头发连着人的精气神,女子都爱把落发收起来,说是等老了,能凭着这些头发,想起年轻时的模样。阿芷收着这些头发,却是为了阿景。

阿景是她的青梅竹马,两个人住同一条巷子里,小时候阿景总抢她的糖吃,长大了却总把好东西留给她。宣和七年的时候,金兵打过来,朝廷招兵,阿景背着她偷偷报了名,走的那天也是个雨天,他站在阿芷家的门槛外,手里攥着那根银扁方,说:“阿芷,等我回来,我就娶你。到时候我天天给你梳头,虽然我只会梳马尾,但我肯定能学会梳同心髻。”

阿芷那时候哭得直抽气,攥着他的袖子不让走,可阿景还是走了。这一走,就再也没回来。头两年还有书信寄来,说他在前线安好,后来金兵南渡,书信就断了。有人说他死在了战场上,有人说他跟着部队去了岭南,阿芷没信,她总觉得阿景会回来,就像他说的那样,回来给她梳一辈子的头。

“吱呀——”门又响了,阿芷赶紧把锦囊收进抽屉,抬头就看见个穿湖蓝色襦裙的妇人站在门口,头发乱蓬蓬的,眼角还红着,像是刚哭过。

“是李娘子吧?”阿芷起身迎上去,“二婶说你要做假髻?”

那妇人点点头,声音发颤:“阿芷姑娘,我……我不是来做假髻的,我是来求你件事。”她说着,突然“扑通”一声跪了下去,吓得阿芷赶紧伸手去扶。

“李娘子,你这是做什么?有话起来说!”

妇人却不肯起,眼泪顺着脸颊往下掉,砸在青石板上,晕开一小片湿痕:“阿芷姑娘,我知道你懂那个……那个‘断发咒’,求你教教我,我实在是没办法了!”

阿芷的手顿了顿,心里头咯噔一下。她确实听过“断发咒”,还是隔壁张婆婆跟她说的。张婆婆是个寡居的老人,年轻时在宫里当过宫女,知道不少民间不常见的方子。去年冬天天冷,张婆婆来绣坊烤火,就跟她说过这断发咒——说是用求咒人的三根头发,混着朱砂写在黄纸上,放在枕头底下,每天睡前念三遍祈愿的话,就能让心里念着的人,回心转意。

可张婆婆当时还说,这咒邪性得很,要是带着怨恨去求,咒就会反噬,伤了别人,也伤了自己。阿芷那时候只当是老人随口说的故事,没往心里去,没想到今天李氏会来求这个。

“李娘子,你先起来,”阿芷把她扶到椅子上,又倒了杯热水递过去,“你跟我说说,到底出了什么事?”

李氏捧着杯子,手指因为用力而泛白,眼泪还在掉:“我家三郎……他外头有人了。”

李氏和赵三郎是三年前结的婚,当时赵三郎还是个小商贩,李氏陪着他起早贪黑,攒了点钱,开了家小布庄。日子刚好过些,赵三郎就变了心,跟布庄里一个新来的丫鬟好上了,天天不回家,还把家里的钱拿出去给那丫鬟买首饰。李氏哭过闹过,甚至去找过那丫鬟,可赵三郎护着那丫鬟,还跟李氏说要和离。

“我跟他从苦日子过来的,他怎么能这么对我?”李氏抹着眼泪,“我听说这断发咒能让他回心转意,阿芷姑娘,我知道你心善,求你教教我,我只要他回来,我什么都愿意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