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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关炎飙与霍休不得不说的拜把故事,这种荒谬传闻的热度也该渐渐消退了。
只要没人故意推波助澜。
今天中午,有人叩响「凉宅」大门。
丘陵书肆杭州分店的掌柜亲自登门,送来一只大的木头箱子。箱子尺寸,是能装下一具成年人蜷缩状的尸体。
凉雾打开箱子。
没看到尸体,也没有大变活人,只有一箱子风干海货。干贝、鱼干、虾干等等,种类齐全,品相极好。
随箱而来的信笺表明这箱食物是柳不度送的新居乔迁贺礼。
信不是寥寥八行,竟有整整八页。
像是一封长篇游记,柳不度记录了两人洛阳一别后,他行至八闽到岭南一带的见闻。
尾声处提到,他听说了最新的江南流言。
恭喜凉雾的杭州住所荣登「江南十大不可踏足」的禁地。未免书面恭喜有失诚意,所以附赠一箱风干的海货。
最后以“勿忘中秋交稿”结束了整封信。
凉雾读完,一时不知如何感想。
她完全没想到柳不度会洋洋洒洒写满八页信纸,但说他是单纯分享旅程也不尽然。因为每一处被他点名的地方,都与霍休藏宝点有关。
信上却只字不提霍休与财宝,只能从字里行间的微弱情绪波动去猜测。
像是观南少林后山剑痕的喜悦,或许是挖到了那一块暗藏的宝藏。
又如登罗浮山山顶遭遇突发暴雨,失落于无缘得见当天的日出,或许是当地藏的秘宝已空。
诸如此类的寓情于景,贯穿了整封信。
凉雾不敢确定对方是否暗含深意,是写游记又不仅仅是写游记。
抑或,长达八页的文字都是燕国地图。当图穷匕见,重点只有最后一个词——“交稿”。
这不是分享游历见闻,也不是通篇挖到或错失藏宝点的暗语记录,其本质就是一封催更信。
她读了三遍,仍旧无法做出精准判断。
信,每一段写得都条理分明。
偏叫人捉摸不透写信人落笔的初衷,那被藏在重云深深之中。
凉雾笑了,将长达八页纸的厚信收好。
阅读理解难做,是在《关中历险记》上,又何尝不是在柳不度的信上。
对于前者,因为是作者本人,她敢肯定《关中历险记》不存在莫须有的影射。
对于后者,她变了读信人。由于不会通灵读心术的本领,无法完全看透写些人的初衷才正常。
待到八月两人再见,如觉必要,或旁敲侧击或开门见山地问一问柳不度即可。
凉雾又再待办事项上添了一笔。
等院内桂花八月飘香,摘取些许桂花自制糕点时,也给柳不度留一份。
自制桂花糕的味道比不了老字号糕点铺,多少算是一份用心的回礼。
以取自小院的自然生长之物,谢谢他送来的海货乔迁之礼。
话说回来,这封信至少清晰地传达了一件事。
丘陵书肆没有为了《关中历险记》的销量,故意营销「炎飙」与霍休拜把兄弟情的虚假消息。
柳不度希望「炎飙」能早日正名,免得书肆被青衣楼残部骚扰。
骚扰事件几度发生在洛阳分店,杀手们企图逼问炎飙身在何方。新上任的掌柜不答,只是一次次将来犯者的命当场留下。
事发集中在今年正月里,持续了一个多月。
来袭的杀手全部有去无回。从三月起,没有青衣楼残部再来生事。
凉雾捋了捋时间线。
去年十一月下旬,霍休死亡,青衣楼的一百两陷入内乱中。
后来传出了霍休死前的最后指令,他要帮助拜把兄弟炎飙,除去陆小凤。
今年正月,一批残党追踪炎飙去向,攻击丘陵书肆的洛阳分店,要掌柜老实交代。
另一批残部试图追杀陆小凤,袭击杭州百花楼,想要威胁花满楼。
结果,接连受挫,双线受阻。
从三月起,青衣楼残部改变了行动方向,让书肆与百花楼终归平静。
青衣楼连连损兵折将,不知残部人数还剩几何?
凉雾估摸持续小半年的内乱让一百零八楼的杀手们退的退、死的死。
如今依旧冥顽不灵要争夺青衣楼楼主之位的人数也该不多了,说不定勉勉强强只能凑齐八楼。
准确数字不得而知。
她重新提笔,借着油灯火光继续书写《江南历险记》。
落在稿纸上的字迹,与给施茵的《置之死地术》不一样,与她写给黄药师的吸星大法第一章也不相同。
笔迹,谁还不会好几种。
在天山缥缈峰云雾深处独居五年半,大部分时间莫说一个人影,就连一头野兽也瞧不见。
那种与世隔绝的生活,必须给自己找点乐子。
练字就是乐子之一,练出不同的字迹,是为将来行走江湖的便利打基础。
如今派上用处了。
凉雾写着《江南历险记》,又想到被青衣楼取走的《关中历险记》手稿。
霍休死后,那本手稿的去向不明。
它是被烧了吗?或是被谁当成厕纸了?
凉雾思维发散得有点远。
下一秒,她倏然凝神,一个甩手将毛笔掷向窗棂。
顷刻,笔尖墨染黑了窗间木格,更染黑了那一抹从外突至的寒芒。
是剑。
一柄利剑破开雨幕,直刺窗棂,企图突袭灯下人。
凉雾以一笔浓墨阻挡了汹汹剑势,但窗棂的花纹木条也应声断裂。
不希望发生的事,终究还是发生了。
这一天终是不可避免,刚刚换好新皮肤的小院被人突袭,难免战损之伤。
凉雾无奈,“装修要钱的,为什么就不能到空旷之处再打再杀呢?”
搞刺杀的人都要你命了,怎么可能在乎你的装修费。
这句话本该是对牛弹琴,甚至要引来刺杀者的嘲讽。偏偏,窗外的人暂停了继续攻入室内。
“如你所愿。”
窗外传来陌生的男人声音,“上屋顶,我在外面杀了你。”
话音落下,隔着窗户依稀可见男人身形闪动,先一步向上跃去。
凉雾意外。
这是什么路数?难不成杀手中还能有君子?
还是对方故意为之,在她的房顶提前布置了陷阱?
如果这间房具备悟空用金箍棒画出的避魔圈属性,待在房内就能免疫一切伤害,那是不该轻易出门。
如果这间房与霍休的太白山老巢一样遍布机关,该是诱敌入内,更不能上房顶再打。
只是没有如果。
清水巷巷尾的小院普普通通,不具抗魔属性,也没有武装机关利器。
凉雾推窗而出,也纵身飘至屋顶。
屋顶没有陷阱。
只有一位年轻男人头戴斗笠,手持长剑。
这是一张完全陌生的面孔。
他的眼神无疑是冷峻的,似乎要将周身的柔和雨丝冻成根根冰针。
凉雾开口先说谢谢,“谢谢你免了我一大笔重装费用。不知如何称呼?”
“中原一点红。”
中原一点红的语调没有温度。
这个回答说的不是本名,从成为杀手的那一天起,他就再无真实姓名。
只有这样一个代号形容他的杀招凛冽,取人性命时不拖泥带水,剑刺入目标对象的喉间徒留一点猩红。
凉雾:“闻名不如见面,「杀手之王」果然有独到之处。”
杀手与杀手也不一样。
江湖传闻,中原一点红是出手最狠、要价最高的杀手。
同时,他也是最讲究信用的杀手,好似一位君子,从不暗中伤人。
这些描述集中在一个杀手身
上,显得格外矛盾。
今天,凉雾亲身体验了一把,也认同了空穴来风必有其因。
中原一点红不在意旁人怎么评价。
他面无表情地问,“死之前,你还有什么要交代的?”
凉雾:“我只有一个问题,谁想买我的命?”
中原一点红:“无可奉告。”
“这个回答终于对味了,符合我对杀手的刻板印象。”
凉雾本就不指望听到答案,中原一点红是与众不同的杀手,但终究还是杀手。
即是为杀人而来,如何能演变为聊天谈心。
屋顶上,夜雨的轨迹忽而变了。
剑光再动,截断了雨往下落的自然状态。
当雨被截杀,不复轻柔之姿。
它被掌风卷动,瞬间化为漩涡,吸住那一把利剑。
很快,剑峰难有寸进,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被夜雨构成漩涡的吞噬。
这个漩涡不只会吞噬剑的寒芒,也吞噬将用剑杀手的生机。
雨,自四面八方来。
中原一点红的斗笠被打湿了。
但看凉雾操纵雨幕而不沾一滴雨珠,他知道今夜的刺杀任务要失败了。
败也不惊乱,因为杀人者人恒杀之。
从做杀手那天就有觉悟,或早或晚,他会死在某个任务里。
明知与死亡为伍,还是选了这条路,必是有某种信念。
有的杀手是为了名利,他是为了恩情。
中原一点红不知要用多久去还清恩情。
或许只要他还能执剑就会一直还下去,哪怕昔日养育之恩已经成了今日获得自由的枷锁。
今夜,夏雨温柔。
如果死在这样一个雨夜,也未尝不好。
凉雾双手一闪。
其实她没有出手必要人死的习性,但那一柄剑是非断不可。
下一刻,她本欲折断剑锋,却是飞速反手一扫,朝着自身右侧后方袭去。
屋顶上,原本密不透风的雨笼出现了一道裂痕。
强劲掌风与一把碎银相撞。
顿时,银块化为粉尘。银光闪闪,似为夜雨增添了一抹迷幻光效。
有第三个人来了。
以一把碎银打断凉雾,中原一点红的剑暂时保住了。
屋顶上的雨势再变,似被按下了暂停键。
中原一点红本无表情的脸上,终是浮现出错愕的表情。
他看向来人,“楚留香,你怎么来了?”
凉雾似笑非笑地打量第二个不请自来的人。
“江湖人都说香帅是踏月留香。今夜多雨,无月则该无香。你说是不是呢?”
楚留香摸摸鼻子。
他知道自己是多管闲事了,但中原一点红是他的朋友。
有一个杀手朋友时已经做好准备,对方会死在某个任务里。
如果没有撞到杀手朋友被杀的现场,只能去坟头烧一炷香,但是遇上了,必是要试试劝阻。
“是我多管闲事了,但也不是碰巧路过。”
楚留香望向雨幕里滴水不沾的女子,问:“敢问你是凉雾吗?”
凉雾点头,好整以暇地看着对方,“确认了我是谁,你就能给我一个放过刺杀者的理由?”
楚留香:“不是放过所有刺客,而是今夜不取中原一点红的性命。”
此话落下,凉雾倒是不见喜怒,中原一点红却是先变了脸色。
中原一点红:“楚留香,无需你来保住我的命。杀人者人恒杀之,我早有这样的觉悟。”
楚留香无奈,有时候要保护一个人的性命,反而会被视作对他人尊严的干涉。
“情况与你想的不同。”
楚留香劝说中原一点红,“你为谁效命,你不愿意说。但我必须劝你,死也要死的有价值。”
中原一点红正要开口理论,被凉雾用一句话掐断了。
“两位,别忘了你们脚下是我家的屋顶。”
凉雾眼看要上演一场「是为你好,我不听不听」的戏码,她可不想冒着风雨成为这场戏里的一环。
她看向楚留香,“只有一次机会。你想让我停手放他走,凭什么呢?直说,别转弯抹角。”
楚留香也不知自己的消息有无作用,还是正色回答:
“我得到一则消息。霍休的拜把兄弟炎飙,他不久前接管了青衣楼残部,欲投入另一个杀手组织旗下。投名状就是杀了「弥天大雾」。”
夏夜的雨,依旧温柔。
凉雾站在雨中,本是内力外放,滴水不沾。
听到这个消息,她撤去了遮雨的功力,让雨水落到脸上。
这一场雨下得轻柔,起不到冷冷的冰雨胡乱拍脸的作用。
此时,凉雾却很清醒。
正因清醒,才倍感困惑。谁是炎飙,是她吗?她什么时候统领青衣楼残部了?
第二本《江南历险记》的初稿明明还没完成,真假炎飙就在现实里上演了。
她是要做大预言家了?
这时,凉雾也是懂了,青衣楼残部从三月起没再胡乱偷袭的原因。
杀手组织残部静悄悄,必定暗中在作妖,这又作到她头上了。
楚留香眼看凉雾不语,耐心地等了半晌,问:“这个消息的分量够吗?”
第35章 第三十五章规则怪谈居然是真的……
第三十五章
“你做到了。”
凉雾承认楚留香捎来一个重要消息。
不仅因为消息提到她成为青衣楼残部的刺杀目标,更因这次的发起者假借了「炎飙」之名。
凉雾转头看向中原一点红,“你守诺没有打毁我的小院,我也愿意守诺让你离开。还有一个小问题,你答或不答都不影响你离开。”
中原一点红也被这则刺杀消息惊讶到了。
青衣楼残部为交投名状而刺杀凉雾,会是像他猜的那样,炎飙是要投靠笑面人组织吗?
心里疑惑,面无波动。
中原一点红又恢复了毫无温度的声音,“你问。”
凉雾:“青衣楼与你的背后是同一个人指使的吗?”
“我不知道。”
中原一点红没有说谎,他是真的不知情。
本以为今日的刺杀只是师父交给他的单人任务,岂料还有下一波同行也会来。
“谢谢回答。”
凉雾抬手,“走好,不送。下次你再接到刺杀我的任务,别刺窗户了。要打,你先敲门。”
这种话对杀手而言,滑稽到近乎讥讽。
偏偏凉雾说得诚恳。她愿意给个机会,相信今夜来人是杀手里的例外。
中原一点红深深看了凉雾一眼,“你是一个怪人,我第一次听到这种要求。”
凉雾:“你不会因为我的话不做杀手,也不会因为我的话不接杀我的订单。但你会因为我的话,下次敲门,对吗?”
中原一点红微微颔首,“如果有下次,我会敲门。”
“这不就结了。”
凉雾不觉哪里奇怪,“我提出你能力范围内的合理要求,你同意了,我达成目的。”
屋顶上,楚留香差点笑场。不是嘲笑的笑,而是会心一笑的笑。
他意识到没有他的一把碎银,凉雾多半也不会在今夜就杀了中原一点红。或是她艺高人胆大,或是因为懂得所以慈悲。
中原一点红:“我感觉到了,刚才你只是想断了我的剑,而不是杀了我这个人。”
凉雾不认手下留情,“对很多剑客来说,剑在人在。”
言外之意,废了剑客的剑,有时比直接杀了他本人更严重。
中原一点红:“我不是剑客,我只是杀手。假设某天这条用剑的手臂被砍断了,也不一定是坏事。”
凉雾:“哦。你被砍手臂的话,别忘了捎上断臂再走,有条件尽量冷藏。理论上,只要时间够短而你的运气又够好,说不定能找到帮你接上手臂的神医。”
如今有这样的医术吗?
凉雾不敢保证,但虚竹记录过离奇的换眼术。
连挖出眼球的离谱手术都能成功,出现一位能接断臂的神医也不足为奇。
中原一点红嘴角微抽。
两人似乎鸡同鸭讲了。他想说的是断了手臂就是彻底断了杀人的工具,他才能心安理得地不再报恩。
“你……”
中原一点红无法背叛师父,但又不愿凉雾就此殒命,那就再也遇不到这个奇奇怪怪的人。
想提醒凉雾,又不知从何说起。
只能化作一句,“你不想多付装修费,不
如换个地方住。”
点到为止,多一个字都不能再说。
又向楚留香颔首致意,谢谢他刚才的出手相助,但不再开口与他说话。
中原一点红迅速转身跃入长街,用最快的速度远离清水巷。
不能逗留。多留一刻,心会背叛身体,泄露了师父的行踪。
杀手本就不该有朋友,但他有了楚留香这个朋友。
从那一刻开始,他的心不再冰冷。今夜一念起,希望让奇奇怪怪的凉雾也不要殒命。
对于杀手而言,这是大忌。
中原一点红清晰地感受着夜雨拂面,更清晰地意识到自己犯了大忌,但是不想改。
雨一直下。
屋顶上又是两个人了,一时间仅剩雨声淅沥。
凉雾忽而开口,“不对,中原一点红走早了,还漏了一件事没叫他做。”
“什么?”
楚留香以为是什么找到杀手组织的关键线索。
凉雾:“修窗户的钱,他还没给。”
楚留香一愣。
这话合理吗?很合理。
正因合理,反而叫人意外不已,哪里怪怪的。
“多少钱?我来付。”
楚留香说完,那股古怪感更甚了。
那种感觉怎么形容呢?
不恰当地类比,好像有人说上联是「盗帅踏月留香」,下联对了「三两观赏一次」。
“不必。”
凉雾扫了楚大款一眼,“冤有头,债有主。你不是想要杀我的委托人,也不是中原一点红的上级,这笔账轮不到你来结。”
凉雾扯回正题,“我是否能假设,今夜香帅踏足清水巷本就是为了敲响我家大门?”
“适才,失礼了。”
楚留香原本该走正常的拜访流程,但计划总是赶不上变化。
“无妨,江湖上意料之外的事太多了。”
凉雾说,“但你走了屋顶,今天就不请你喝茶。有关那个刺杀消息,你还有什么要补充的吗?”
楚留香:“今天黄昏时分,嘉兴城茶水铺外的树上,我听到了这个消息。两个说话人正在喝大碗茶,听语气他们是今夜参与行动的一员。”
凉雾:“今夜?”
楚留香:“‘今夜子时一刻,杭州清水巷巷尾,江南十大不可踏足禁地之一将不复存在’,这是聊天者的原话。”
凉雾计算时间,假定青衣楼众按照计划照常进行,大约还有一个半时辰。
先有中原一点红,后有青衣楼。双波人在同一个夜晚出现,去杀同一个人,只是赶巧了吗?
“你说‘炎飙’领队的刺杀行动是一份投名状。”
凉雾问,“这伙人想要投靠的杀手组织会不会是中原一点红效力的那个?”
楚留香原先不确定,但今夜中原一点红接到了相同任务。
“我认为可能性很大,一点红背后之人接下了与你有关的订单。接连派出两批杀手,为了确保订单完成。”
以此角度往下查,就要问一问凉雾得罪过什么人是铁了心要杀了她。
凉雾:“近期,只有薛红红与我结仇。”
薛红红恨她,原因是现成的。
生死符以八十一天为周期发作。暗器未解,薛红红目前只要是清醒状态,必是度秒如年,生不如死。
楚留香:“听说薛衣人承诺绝不让战火波及你家,是吗?”
凉雾:“不错。”
楚留香沉吟,“薛衣人行走江湖四十多年,但凡他做出的承诺,至今没有食言。”
凉雾:“薛家又不止薛衣人一个人。薛红红是废了,不是死了。有一两个家仆对她唯命是从,偷偷违背家主令也不是怪事。”
凉雾也没有断言刺杀委托一定出自薛家。
“杀我可以是为寻仇,也难保有更复杂的理由。比如栽赃嫁祸,借刀杀人。”
楚留香一点就透。
只要凉雾挺过刺杀,肯定要找幕后黑手寻仇。
第一怀疑对象是薛家,她与薛红红结怨的事却是江南皆知。
如果有谁要对付薛家,故意借凉雾这把刀杀人,说不好才是真正的刺杀订单委托人。这让与薛家有仇的左家增加了嫌疑。
“我认识的左轻侯从来没有用过旁门左道。”
楚留香没有感情用事,他与左轻侯交好,更要找一个客观原因。
他说:“你的隔壁是左家别院。刀剑无眼,一不小心就会过界。左明珠暂居杭州,左轻侯不会用女儿的命去赌。”
凉雾:“这话对也不对。”
楚留香疑惑,“何解?”
凉雾:“最近一个多月,左明珠是在隔壁别院。今夜她却不在,她去嘉兴城听戏了。”
叶盛兰在嘉兴城演出持续半个月。
今夜,四月三十日是最后一场演出。左明珠又去听戏了,也是她与薛斌私会的时间。
这是从施茵处得来的消息。
涌金门外的香樟树上,出现过一袋消息。
施茵找不出薛、左两家的异常,只写她知道的两件特别的事。
薛家有人疯了,是薛衣人的弟弟。
薛笑人疯了十年,病因据说是走火入魔。疯的那天杀了妻子,后来一直痴痴傻傻。
除了这桩事,就是“黑披风童姥”已知的那段地下恋情。
施茵隐晦提到四月的最后一天,薛左两人再去嘉兴看戏。
凉雾得了一袋消息,今天特意关注了隔壁的动静。
下午黄昏前,左明珠乘坐马车离开。
屋顶上,凉雾遥指隔壁别院的正北位置。
“玉兰树下的那间房灯暗着,那是左明珠的房间。”
楚留香一眼锁定玉兰树,而不见附近有光亮。
他略感诧异,想必凉雾不是第一次登高远望,否则也不能如此精准锁定。
问题就在这里,站在屋顶密切观察附近人家的行为,它正常吗?
楚留香没有问。
有的话,问了就不礼貌了。
他就事论事,只说今夜的刺杀。
“很巧,左明珠今夜听戏,刺杀行动不会殃及她,左轻侯反而有了委托杀人的嫌疑。这个刺杀的时间选得妙。”
凉雾:“又是一摊浑水。”
薛家、左家或是某个与两家不对付的人家都有了嫌疑。
“浑水也无妨。”
她不甚在意,“还有一个半时辰,答疑解惑者就会主动上门。等‘炎飙’来了,向他问个清楚就行。”
青衣楼残部会配合回答吗?
必是不会的。
凉雾不是第一次与青衣楼打交道。
已经两次了,青衣楼不问自取了她的名号。
「炎飙」这个笔名取得颇有富贵逼人的肥羊气质,但也不能专逮着一只肥羊反复薅羊毛吧?
俗话说,过一过二不过三。
今夜她会亲自斩断“三”出现的可能。
凉雾送客,“有劳香帅热心提供消息。纷乱将起,我不招待你了,改日再叙。”
楚留香却没有要离开的意思。
“雨沾衣襟,凉意渐起。是我叨扰了,想求一杯热茶驱散凉意。”
凉雾眨眨眼。
盗帅沾了一个盗字,是该习惯了风里来雨里去,难道没学过用内力烘干衣服头发?
只怕他要喝茶是假,想将闲事管到底,留下助阵是真。
凉雾没有假借人手算账的想法。与青衣楼的账,她要自己收。
转念一想,现场多一个楚留香也能另有妙用。
“你确定要留下?”
凉雾说,“我没雇佣人。要喝热水,你得自己烧。”
“没问题。”
楚留香毫不在意。
只是让他烧水而已,就算使唤他维修一点红弄破的窗户也不足为怪。
凉雾从屋檐跃下,指了指位于东南侧的厨房。
“灶台里留了火,橱柜里有茶叶。打水的井在西北角。你自便。”
说罢,她一边走入正房,一边快速烘干衣服头发。
等跨过门槛,仿佛从未去过屋顶,又是滴雨未沾的模样。
凉雾将未完成的《江南历险记》初稿放好。
若无意外,今夜要让它与它的亲戚《关中历险记》手稿在同一个抽屉里团聚。
约莫一刻多钟,楚留香敲响虚掩的房门。
他就像没淋过雨一样,提着一壶热茶进门。给彼此各倒一杯茶,“请用。”
凉雾瞧这架势,楚留香气定神闲地坐下,一时间还真说不准这里谁是客人谁是主人。
好在她不计较细枝末节。
端起茶杯,没有掀开茶盖即饮。悠哉悠哉地玩着,一会将杯中水急冻成冰,一会又将它化冻至沸腾。
楚留香瞧着对方的杯壁外侧时而凝霜时而化冻,岂能不知凉雾没想喝茶。
不饮并不奇怪。
雨夜初见,贸然喝下陌生人泡的茶,万一水中有毒呢?
想到这里,他笑了,似乎把自己定义成了品性拙劣的人。
楚留香端起茶杯,用茶盖撇去浮沫,先浅尝了一口。
凉雾不怕中毒。
百毒不侵的体质给了她尝试很多食材的底气。毒,也是食材的一种。
有时这也会成为一种遗憾。
毒素入体也是一种悟道的过程,她却无法细细体验那个备受熬煎的过程。
百毒不侵却是许多江湖人羡慕不已的事,那些有关遗憾的大实话只能藏在心底。
凉雾不喝茶,只是不渴。
两个人,两杯茶,静默地对坐着。
凉雾放下了被她玩弄许久的茶杯,问:“你是什么闲事都会管吗?”
楚留香:“既然遇上了,无法置之不理。”
“难怪你与中原一点红成为朋友。”
凉雾随便聊聊,“你们的友谊从哪里开始的?某次他接单刺杀你了?”
楚留香点头,“对,正是源于一年前的一场刺杀。比起听命杀人,一点红值得更好的生活。”
“那天,快了。”
凉雾说得肯定。
楚留香疑惑,凭什么如此确定?
“今夜擒获炎飙,他也不一定了解一点红背后之人。就算双方见过面,那人亦有可能做了伪装。”
凉雾:“你说得对,那人很会掩藏真实身份。不过我有七成把握,他的老巢距离杭州城不远。只要他住在附近,不会与我继续相安无事,很快就会再次对上。”
楚留香先是不解,很快意识到凉雾的依据是什么。
“是一点红临走前的那句话,暴露了他背后之人的行踪。”
“不错,我认为那不是一句废话。”
凉雾说,“他建议我换个地方住,八成是在暗指组织头目距离杭州太近。我留下的话,必会面对接二连三的刺杀。”
换个角度看,如果对方铁了心搞刺杀,搬走也是无用的。
距离近的坏处是增加狭路相逢的概率,也就增加了爆发矛盾冲突的概率。
楚留香快速回忆一遍江南的不同势力。
除了薛家庄、掷杯山庄之外,姑苏的拥翠山庄也是名震一方。
老庄主李观鱼以一套凌风剑法令多方豪杰心悦诚服,但他早就病了,病得不再走出山庄半步。如今,拥翠山庄主事的是其子李玉函。
楚留香:“但愿能从炎飙口中获得更多线索,缩小范围,锁定神秘头目。”
“等吧。一个多时辰,很快就过去了。”
凉雾又说,“等人到了,还请香帅先在一旁观展,我来会会他们。”
“好。”
楚留香不是来抢着打架,他主动留下来只是以防万一。
“如果对方人多势众,倘若你分.身乏术,我再帮衬一二。”
“多谢。”
凉雾承诺,“请放心,不逞强是我的优点。需请你帮忙时,我绝不会难以启齿。”
楚留香听对方说得直白,松了一口气。
这样很好,他不希望因为对方倔强死撑导致受伤。
楚留香笑了,“如此甚好。”
凉雾回以微笑,端起茶杯以示敬意。
她浅饮一口,说:“我喝了你泡的茶,今夜必不会叫你白跑一趟。”
楚留香忽而觉得有哪里不太对劲。
可他看到凉雾一副坦然的模样,这话应该就是她的客套之词吧?
凉雾暗道定是不叫你白跑,等会还送你一个秘密。
是时候了。借香帅之口,把“炎飙”与青衣楼的真实关系传播出去。
凉雾不再多言,随手一指书架。
“想看什么书,随便拿。或者你要闭目养神也自便,不必拘束。”
她没继续闲聊,翻阅起一本读了大半的机关阵法书。
这是在洛阳买的书。
当时买了一批门遁甲与机关阵法书籍。先行自学,了解大概。
以黄药师的脾性让他从零教学,就算他碍于辈分不得轻易发作,但也说不好是折磨学生还是折磨老师。
凉雾争取储备更多的基础知识再上岛求教。
只要有的选,她不才不搞相互折磨那一套。
楚留香眼看凉雾沉浸到书本里,他也不多话,找了一本山川图志翻阅起来。
雨仍在下,渐渐转大。
子夜在雨量的变化中到来了。
夜深人静,一行三十一人列成两队,迅速靠近杭州城。
全部身着黑色夜行服,头戴斗笠。手上的刀已经出鞘,亟待饮人鲜血。
在城门外一里地,为首的男人做了一个暂停的手势。
他向身后众人确认,“今夜的行动,你们都清楚了吗?”
三十人齐呼,“不成功,便成仁。”
首领满意地点头,“青衣楼就剩大家这支精锐了。只待今夜行动成功,我们就能加入笑面人。往后借机东山再起,重振青衣楼。”
说话的人,本名庞诚德,原是青衣楼第五十楼的楼主。
霍休死后,庞诚德想要争一争总瓢把子之位,但没有着急参与混乱的内战。
等着一拨人折损在丘陵书肆,又等一拨人追杀陆小凤无果,再等一群人相互厮杀至死。
他才以「炎飙」的身份站了出来,打着前任头目拜把兄弟的幌子收拢人心。
凭什么证明他是「炎飙」?
就凭那一份手稿。
庞诚德当日接到霍休的命令,杀死真正的炎飙与唯一的知情者白掌柜。是他抢来了书稿,而今派上用处。
青衣楼残部是信或不信都行,至少他师出有名。
事到如今,命令他的人都死光了,没有第二个人能戳穿他不是炎飙。
庞诚德想要上位,不免与青衣楼里的一众野心家展开厮杀,最后连他在内只剩三十一人活了下来。
青衣楼的威慑力在小半年内迅速下滑,沦为街头巷尾的笑柄。
他想重现霍休执掌时期青衣楼的威名,只凭三十人很困难。想到了借鸡生蛋,不如先与另外的杀手组织联合。
虾有虾道,蟹有蟹道。
有些消息只在杀手之间流传,比如江南有一位「笑面人」。
笑面人手下有一批精英杀手,最出名的是中原一点红。
这个组织与青衣楼的行事风格不同。
青衣楼追求人多势众,以势压人。笑面人组织走精英化路线。
庞诚德找上其中一位杀手,传递了想要带着青衣楼残部投入笑脸人门下的意图。
不久前终于收到对方愿意面谈的口信。
前日,他与佩戴面具的笑脸人在嘉兴城见面。
笑脸人同意收容青衣楼残部,唯一的条件是要交份投名状——在四月的最后一天,子夜潜入清水巷,杀了凉雾。
庞诚德看向众人,“诸位都不是初出江湖的黄毛小子,自是知道传说不可信。凉雾没有三头六臂,清水巷巷尾也不存在吸一口就叫人窒息的浓雾。”
话是如此,他也没有掉以轻心。
“想必各位也都听说了薛家之女的可怖遭遇,凉雾是懂得一二邪术。”
庞诚德:“丑话说在前面,如果今夜有谁不幸中招,我不会为你们求药。包括我在内,都要立刻自行了断,以免徒增痛苦。各位走到今天,有没有这个觉悟?”
“有!”
三十人齐齐应是。
走到这一步,都是铁了心要在杀手一条路上走到黑的。早有觉悟,早死晚死都是死。
庞诚德不多话,“好,今夜必诛凉雾!我们走!”
三十一人悄悄潜入杭州城。
庞诚德带路,一路冒雨抵达清水巷巷尾。
他做了一个横切的手势。
身后三十人即刻分成两组,反向而行,从小院的不同方向越墙而入。
三十一人进入小
院。
院内光线非常昏暗。所有房间内的灯火都熄灭了,唯有正房门前还垂挂着两只黄纸灯笼。
灯笼随风而动,烛火摇晃,明明灭灭。
庞诚德不是冒然搞刺杀。
他早就打听了,这间院子只有凉雾一个人居住。
这就招呼手下把正房团团围住。
他熟练用刀尖插.入门缝中,将里侧的门栓给挑落。
门被从外推开。
此时,诡变突生。
一股浓雾从门后窜出,迅速地弥散到院内。
本在包围正房的杀手们,被反过来包围了,全部被困于雾中。
庞诚德倏然心慌,蓦地渗出了一身冷汗。
他杀过很多人,但生平第一次遭到这种诡异之事。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江南十大不可踏足之地」的传说怎么会是真的呢?!
传说里,子夜时分,千万不要靠近杭州清水巷巷尾。
否则你会一不小心遭遇诡异的浓雾。只要吸一口,当场毙命。
庞诚德不想吸的,但他无法屏住呼吸太久。
终究,还是吸了一口浓雾。死亡,是要来了吗?
第36章 第三十六章一啄一饮
第三十六章
吸入雾气,再怎么往外吐也无用了。
庞诚德紧张到极点。
整个人紧绷身体,收回正要跨过门槛的右脚,想要往外撤退。
撤退很难,因为雾气过浓。
就连近在半臂内的房门也看不见,更不提看到四散的手下们。
这一刻,其余声音仿佛都被抽空。
没有脚步声,没有其他人的呼吸声,只有自己的心跳声证明自己还活着。
庞诚德知道手下们必定也都不敢轻举妄动,全部警惕着,寻找一击必中的机会。
他默数起来。一、二、三……,一直数了三十息,全身没有异常。又快速运行内力一个周天,还是一切如常。
“呼——”
庞诚德舒了一口气,竟是自己吓自己。
突然升起的雾气根本没有致死效果。
吸入后,除了脏腑略感寒意,不存在任何伤害力。
江湖传闻果然都是骗人的。
这突发的雾气只是某种自然现象,可能与清水巷的地理位置有关。
正当庞诚德放松心情要继续入室刺杀,他的奇经八脉猛地爆发出剧痛与奇痒。
仿佛万蚁噬骨,叫他忍不住惨叫起来,“啊——”
“啊——”
下一刻,类似的惨叫声此起彼伏地在浓雾中响起。
中招了!
庞诚德认为他与薛红红中了同一种毒,毒是遍布浓雾之中。
想到这里,为时已晚。
别说继续刺杀,他就连多走一步都变得无比困难,恨不得就地打滚缓解痛苦。
原来这是挑衅江湖禁忌规则的后果。
庞诚德死死抿唇,忍住不再惨叫。
他怎么可能不想活,但想到薛红红至今仍旧躺在病床上。
薛衣人不为女儿求药,而左轻侯也来加一把火,说谁得罪凉雾就是得罪左家。
庞诚德可以预见自己的下场。
他求得解药的可能性趋近于无,倒不如应了出发前的誓言,长痛不如短痛。
“咔嚓。”
庞诚德咬破了口中预藏的毒丸。
毒入喉,几息而已,他眼前一黑倒了下去。
“咚!”“咚!”……
像是下饺子一样,在一片惨叫后,很快响起接连的重物砸地声。
凉雾暗道不妙。这批杀手中生死符,居然不求偷生,反求速死。
杀手们没有明显的割喉切腹等自杀行为,但还是几乎同时倒地,该是口中藏了毒。
瞬时撤去化水为雾的内力。
她飞速朝着最近的杀手凌空点穴,将人定在原地。
双指用力,卸掉对方的下巴,又从对方的背后重重一拍,令其口中的毒丸掉在地上。
楚留香原是立于角落。
他同意凉雾的计划,先以雾气迷惑杀手,趁机给他们种下暗器,令这批青衣楼残部束手就擒。
出乎预料,这群杀手武功不够高,但对自身足够狠心。
说自杀就自杀,这点与青衣楼残部打不过就退的流言有了出入。
楚留香即刻出手,却只来得及阻止距离最近的那个杀手服毒,将其口中的毒丸给打了出来。
几乎瞬时,其余杀手齐齐倒下。
昏黄的灯笼光线照出了二十九张泛黑的脸,同时也能看到从尸体的七窍中渗出鲜血。
毒,见血封喉。
这批杀手非常迅速地一命归西,包括楚留香在嘉兴城外茶铺看到的那两个。
青衣楼残部的投名状似刺杀,真就是抱着不成功则成仁的决绝态度。
凉雾望着一地尸体。
没有假惺惺地感叹生命易逝,她想得很实际,这些尸体是要她收拾的。
管杀不管埋,这一条不适用自家院落。
所以说要打要杀应该去郊野空旷之地,尽可能不给旁人添麻烦。
凉雾看向活下来的两个杀手。
反正她需要处理二十九具尸体了,也不差补齐最后两个。
好歹能凑成地狱笑话,一伙人就是要走得整整齐齐。
“你们老实交代,我给你们一个痛快。”
凉雾解开两人的哑穴,“事到如今隐瞒无意义。指认吧,哪个是你们的首领‘炎飙’?”
两个杀手没能成功服毒。被留了一口气不是幸运,而是钻心痛苦的持续。
面部肌肉刚刚能动,就控制不住扭曲。
全身上下无一处不痛,也无一处不痒。哪怕身经百战,但也忍不得这种折磨。
“我说。”
像是瘦竹竿一样的杀手忍不住开口,“倒在灯笼下的就是首领。”
凉雾走到灯笼下,看着地上年近四十的男尸。
适才她藏身于檐下观察,就见这个人用刀挑开正房的门栓。
摸尸,没有发现身份信物,只找到了一串钥匙。
凉雾继续问:“你们凭什么认定他是炎飙?”
瘦竹竿:“庞楼主拿出了《关中历险记》的手稿。”
凉雾:“就凭一本书稿?如果是他偷的呢?”
瘦竹竿不在乎,“有书稿,庞楼主出师有名,那就够了。”
另一位矮个子杀手也是忍不了,他被折磨到只想速速求死。
“青衣楼四分五裂,斗到最后,必须有一杆颇具威信的旗帜。”
矮个子也快速交代,只求说了就能速死。
“打到后来,没有谁的威信能超过已故总瓢把子的拜把兄弟。”
凉雾:“你们就没想过炎飙不是霍休的兄弟,而是他的仇人。从借用仇人的名号那天起,青衣楼就开始走背字了。”
这个问题问懵了瘦竹竿与矮个子杀手。
两人后知后觉地发现从没有想过这种可能性。
究其根源是霍休亲口认证的炎飙。
那不是某个楼主的一面之词,而是有二三十人亲耳听到前任总瓢把子的命令。
楚留香也听得一怔。
再从头回想青衣楼的分崩离析,正是始于炎飙与青衣楼头目的结拜关系流传出来之后。
霍休年近七十岁。
仍未暴露他是青衣楼头之前,只听说这个人行事孤僻,没什么朋友。
要说霍休与之交好的人是屈指可数,以陆小凤最有名。
半年前,炎飙凭空冒出,突然成了霍休最要好的兄弟。
恰似老友打不过天降,霍休为了炎飙与陆小凤反目成仇,还导致他最后被陆小凤反杀。
如此一想,确实有些别扭与古怪。
楚留香开始好奇真相是什么呢?
他问:“那份书稿被藏在哪里?”
凉雾也要问这个问题,盯着两个杀手,“这算是你们庞楼主的身份证明,它应该没被毁掉吧?”
“不知道。”
矮个子说,“我只见过一次,是在三月初的青衣楼大会上,庞楼主拿出书稿给大家见识了一番。”
瘦竹竿:“也许在庞楼主的随身行李中。今夜要执行刺杀任务,所有人的行李都暂存在城外西侧的废弃葫芦庙。”
凉雾:“那里有几名看守?”
瘦竹竿摇头,“没留看守,今天是倾巢而动。大家把行李都藏在地窖,入口在佛像下方。庞楼主给地窖入口加了一把锁,钥匙在他身上。”
凉雾转了转手里的钥匙,也不知从男尸身上搜出的这玩意能否让她找到手稿。
又问另一件事,“为什么要
杀我?这份投名状是谁叫你们交的?”
矮个子回答:“江南有一位「笑脸人」,他手下有一队武功出色的精英化杀手。庞楼主想要借笑脸人之手,让青衣楼残部提升武力,所以先带我们先投靠笑脸人。对方提出以杀了你作为投名状。”
瘦竹竿补充,“庞楼主与笑脸人是单独会面。听庞楼主说,笑脸人出现时戴了面具,只知道是个男人,其他都不清楚。”
凉雾:“他们是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会面的?”
瘦竹竿:“是四月二十八日,但我们都不知道见面地点。应该不远,庞楼主用半天就打了一个来回。”
凉雾追问:“当时你们在哪里安营扎寨?”
矮个子:“在皂田村。”
凉雾没听过这个具体地名。
楚留香从旁说明,“是在湖州莫干山附近。”
凉雾默默计算以此为始发点,半天内可以来回的地点。
位于嘉杭之间的薛家庄、地处松江府的掷杯山庄,都在这个空间范围之中。
她问楚留香,“你还有什么要问的吗?”
楚留香摇头,这两个杀手只是听从姓庞的命令,对笑脸人的情况了解甚少。
“希望能从废弃葫芦庙的那堆行李中得到更多线索。”
凉雾没有直接结果两个杀手,把人暂时敲昏,与楚留香连夜前往城外。
庙,破破烂烂,乞丐都不住。
瘦竹竿与矮个子杀手没有撒谎,葫芦庙没留看守,也没有埋伏。
在断头佛像的下方有一扇通往地下的木门,只用一把老旧生锈的锁封住。
开锁入内,地窖很小,不足四平方米。
杀手们的行李整整齐齐地堆放着。
好消息,时隔近半年,《关中历险记》被窃的书稿终于被找了回来。
书稿却是乱了页目顺序。重新整理后,发现缺了一页,没在地窖内找到它,应是不慎遗失了。
坏消息,剩余行李对找到「笑脸人」难有帮助。
杀手们携带的物品除了衣物毛巾、外伤药物、碎银几两等日常必需品之外,只有几本被翻到卷边的书。
书一共十本。
四本是春宫图,三本是以情啊色啊为基调的话本故事,男女裸//体画像各一本,还有一本是手写的游记。
返回地面,凉雾借着火把的光照,认真地翻阅起春宫图。
楚留香看似四平八稳地站着,眼神略不自然地扫过春风图册。
破庙,屋顶漏着雨。
孤男寡女,点着火把。其中一人研读春宫图,这场景越想越奇怪。
楚留香沉默地站了片刻,忍不住问,“这书是有什么奥义吗?值得你如此品读?”
凉雾理所当然地回答:“我不知道,才要仔细看。”
楚留香:……
凉雾好心解释,“这批青衣楼杀手的武功不太高明,行事倒是果决。他们阅读的春宫图或许与众不同。”
楚留香求教,“怎么说?”
凉雾:“春宫图的本质是人摆出各种姿势,这点与武功秘籍类似。他们想要投靠笑脸人精进业务技能,也有可能从书里汲取提升武学的方式。这几本春宫说不定能帮助他们呢?”
楚留香微微睁大眼睛,他真是第一次听说这种可能性。
凉雾瞧着对方吃惊的样子,不确定地问:“没有先例?”
楚留香:“恕我孤陋寡闻,以前没听过。”
“双修术也是道家流派之一,怎么就没有对应武学呢?”
凉雾问得理直气壮。她不练是一回事,但武林上没这种功夫是另一回事,不应该百花齐放吗?
楚留香听到这里,也不确定了。
江湖多奇事,也许是他这方面的见识太少了。
不对。
这一批杀手都是男性,要是研究双修武功,为什么还看裸.男图?
转念一想,龙阳之好古已有之,杀手之间为何不能研究龙阳武学?
楚留香不由拿起那本裸.男图册翻了翻。
一盏茶后,他无语地合上画册。哪有潜藏的武功,只有拙劣的画工!
“咳。”
楚留香假咳,不叫话题走偏了,“我们是来找「笑脸人」的线索。”
“是哦。”
凉雾仍未放下手里春宫图,还是一本接一本看过去了,但加快了翻阅速度。
她一边看一边说,“请你也别闲着,翻一翻别的书,说不好有密码之类的藏在书里。”
楚留香摸摸鼻子。
为了不错过任何一条线索,他也只能继续看了。
半个时辰艰难地过去了,埋首苦读的两人终是抬头。
凉雾失望,“没有秘籍,也没有笑脸人的线索。”
楚留香苦笑,他差点就被带偏了,怎么会有一瞬信了春宫图与情//色话本中深藏着某个武林秘密。
“三本话本没有线索,只有粗制滥造的故事。”
他稍稍感叹,“这与炎飙相比,是萤火与日月争辉。虽然无法确定炎飙的立场,但客观地说《关中历险记》的行文着实不错。”
楚留香又挥了挥手里的游记,“这堆书里,只有这本手札还有点内容。写于本朝开国时期,主要是徒步苗疆一带的见闻,但也与笑脸人无关。”
凉雾听到苗疆就来了兴致。
她可不会忘了滇南神秘岩洞与「长春之谜」任务,却也不急着现在翻阅。
眼下要找到笑脸人,但从青衣楼残部获得不了更多线索。
凉雾没有沮丧,这个结果在预期内。
疑似培养出中原一点红的杀手头目,走的是精英化路线,岂会轻易暴露行踪。
“如果笑脸人的老巢距离我很近,新的线索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自动撞上门来。”
凉雾不急不躁,“回清水巷吧。之前说好的,这次不叫你白跑一趟,是我要实现承诺的时候了。”
楚留香不解。
线索断了,他还能有什么收获呢?该不是要他负责清走所有的尸体吧?
五更锣响。
下了一整夜的雨终于停了。
楚留香重回清水巷巷尾小院。
他被请到书房,坐在一张雕花木椅上。
左手拿着从杀手行李里搜来的《关中历险记》手稿,右手拿着凉雾刚刚递来的《江南历险记》第一章初稿。
当两份稿件一模一样的笔迹撞入眼帘时,他罕有地呆住了,是呆若木鸡的呆。
不敢置信地左翻翻,更不可思议地右瞧瞧。
一炷香之后,他终是缓缓抬头,却见对坐之人的神色无比自然。
“炎飙,是你。”
楚留香说出了这句陈述句,仍觉匪夷所思,“怎么可能呢?”
凉雾反问:“为什么不能呢?”
楚留香:“这本书恰似自传,主角炎飙是男人。”
凉雾:“这个论据在有易容术的江湖不成立。你没遇上过女扮男装的?退一步说,你本人没有过男扮女装的经历?”
楚留香沉默了。
这个沉默有点可疑,近乎默认了。
再想到凉雾在破庙对春宫图的研究态度。
她能精准把握易容术的真谛——不是画皮而是画心,那也不足为奇了。
将易容术运用到撰写话本上,可不就是写出了毫无违和感的男版炎飙。
楚留香终是笑出声,“你说得对,是我狭隘了。”
“话说回来,叫我新书第一章,不可能是问我的读后感。”
楚留香问,“你希望我向外传播炎飙的真实身份?”
“不必说得太明白,仅需澄清一点即可。”
凉雾说,“「炎飙」与霍休根本不是拜把兄弟,那是前任青衣楼头目为了追杀陆小凤捏造的借口。我与霍休只有血仇,是他下令杀了白掌柜与送信人的性命。”
“昨夜
来犯的三十一人,那个姓庞的能持有《关中历险记》手稿,当时是他杀人抢书的可能性极高。”
凉雾语气淡淡,“用破庙行李里搜来的银钱去雇佣凶肆伙计,把这群杀手的尸体拉到城外烧了。
算我送他们最后的一份清静,骨灰撒在杭州城郊,总比曝尸荒野被野兽啃食要好。”
楚留香听出了凉雾话里的厌恶。
他对如何处理杀手们的尸体没有疑议,总不可能荒唐倒贴钱给三十一人买薄棺入土为安。
“好。有关炎飙的消息,我会妥当地帮你传出去。”
楚留香给出承诺,“半月之内,相关消息必定传遍江南。时日更久些,传遍江湖各处。”
“有劳。”
凉雾一本正经地说,“作为答谢,给你提供一间客房暂歇片刻。还有一个时辰天亮,你能在西厢房眯一会。”
“只有客房?”
楚留香调侃,“昨夜要我自己烧水泡茶,今早能有一顿送上门的热乎早餐吗?”
凉雾也笑了,“行吧,我也不是小气的雇主,额外赠送你一顿早餐。几点叫你吃饭?”
楚留香不为难人,没叫忙碌一夜的凉雾早起,“巳正即可。”
凉雾暗道上午十点也不算是早餐了。
对她来说,几点起床不是问题。内力护体,不惧熬夜,睡一个时辰就可以。
反正不是自己烧饭,只要早点铺开门,七点去买也是买,十点去买也是买。
“巳正时分,我来敲门。”
凉雾将客房钥匙抛给楚留香,“屋内物品,你自便取用。”
楚留香放下书稿,接过钥匙。
离开前,补了一句,“假设你获得笑脸人的消息,请务必及时通知我。对方很可能与中原一点红有关,我无法坐视不理。”
凉雾应允,“好,我会第一时间通知你。”
不过,江南之地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
从哪里去找行事诡秘的笑脸人呢?他的手下像是中原一点红,全都三缄其口。
天亮后,凉雾去早餐铺。
去程,绕路涌金门外,瞧一瞧香樟树上是否有新消息。
自从十天前施茵送来消息,树上一直没有新的动静。
今天却有不同。
树冠里,多了一只新的布袋子。
凉雾打开袋子,内里用防水纸包着两页纸。
摊开后,她眼神一凝。
一页纸,皱巴巴的,赫然是《关中历险记》缺失的那张稿纸,上面有疑似干粪便的痕迹。
另一张纸是施茵写的消息,表明这页稿纸是从薛斌手里取来的。
她也不知道这算不算薛家的异常情况,但是事无巨细报给“黑披风童姥”知晓。
薛斌与左明珠想要找一个正大光明结亲的方法。
左思右想不得其法,开始从各种话本故事里寻找灵感。
三天前,薛斌在薛家庄通往嘉兴方向的路边草丛,发现了这一页皱巴巴的稿纸。
他近期关注各种话本,自是读过炎飙的《关中历险记》。
见到一张沾了排泄物的手稿,本该看过就扔,但犹豫了一下还是将它收了起来。
这页手稿应是来自最近大火的炎飙。
收起来,说不定能有某种奇效呢?比如庇佑他与左明珠想到某个绝妙的点子。
昨晚,薛斌将它带去庆祥楼,与左明珠分享这个消息。
施茵在演出结束后,照例去见那对地下情侣,然后听了这则故事。
她觉得薛斌在薛家待久了,多少有些疯魔了。
凭一张大火作者的手稿,指望以此获得奇招灵感,还不如去文庙拜一拜。
施茵要走了手稿。
今早返回杭州城,立刻将这页纸与薛斌的近况一起传递给“黑披风童姥”知晓。
凉雾瞧着最后一页手稿。
兜兜转转,这页缺失的稿子终于回到了她的手里。她帮施茵一把,善因结善果了。
“薛家庄。”
凉雾低声念出这个地名。
薛斌有没有找到与左明珠结亲的正确方法,那还不好说。
倒是给她提供了一个灵感方向,笑脸人的真实藏身地,八成在薛家庄内!
第37章 第三十七章不回头
第三十七章
楚留香一觉醒来就被砸了一个新消息,有关笑脸人的踪迹有眉目了。
当他看到沾有排泄物的那页书稿,意识到为什么凉雾选择等他吃完早餐再说。
“这个消息保真吗?”
楚留香不确定地问,“薛斌得有多狂热地痴迷炎飙写的故事,居然会保留这样一张手稿?”
“九成九的确定性。”
凉雾不怪楚留香不信,因为她隐去了前情。
不提薛左之恋,也不提黑披风童姥与施茵的故事,只说稿纸是薛斌捡来且收藏的。
单就这个行为,收藏一张沾了些微粪便的稿纸,收藏者的脑子是多少有点问题了。
凉雾:“它的来源恕我无法透露,我们就分析这页纸本身。从它的褶皱痕迹与沾着的轻微粪便量,应该不是被直接当成厕纸,而是在如厕期间不小心沾上的。”
楚留香也不纠结薛斌的嗜好,选择相信凉雾的消息来源可靠,虽然她的某些行为着实与众不同。
比如让中原一点红下次刺杀时先敲门,又如在春宫图里找武功秘籍。
“我们找到手稿时,它乱了页码,还弄丢了一页。”
楚留香猜测,“很可能是姓庞的在野地如厕,不小心将手稿散落在草地上。发现有一页沾了粪便,他索性不要了。”
凉雾认同,“这说明姓庞的与笑脸人一起在薛家庄附近出没。”
为什么不是姓庞的无意路过薛家庄?
正常情况下,杀手会避开薛衣人的势力范围。
青衣楼残部剩余无几,姓庞的还敢去薛家庄附近,是他不得不去。
凉雾:“最危险的地方也就是最安全的地方,只是不知薛家的谁是笑脸人。能被列入怀疑对象的人很少,其武功需要在中原一点红之上。”
中原一点红是一流高手,能统领他的人必要有超群的武功。
楚留香:“从这方面来说,薛家庄内能有这等武功的,首推薛衣人。”
凉雾补充:“「笑脸人」不免叫人联系到薛笑人。薛衣人的胞弟据说疯了十年,可也不好说是不是装疯卖傻。”
“事已至此,先去会一会薛衣人。”
楚留香建议,“我先单独找他聊一聊吧。”
给出充分理由。
“你与薛家已有嫌隙,薛红红缠绵病榻。现在你又怀疑薛衣人或他的家人是杀手头目,指不定他情绪上来了,不管不顾地给出错误反应。”
楚留香提醒:“薛衣人曾经是「血衣人」,这人的脾气不能说是暴烈,但也绝对与温和无关。”
“也好,我先不露面。”
凉雾稍作思考就同意了。
不是怕了薛衣人,而是防止对方感情用事,认了没做过的事,导致她错失真的幕后黑手。
“我去薛斌捡到稿纸的地方转一圈。”
凉雾希望找到更多直接证据,“说不定能有新发现,比如找到杀手碰头的秘密基地。”
两人议定,即刻出发。
昨夜青衣楼杀手全军覆灭。
虽不知笑脸人与姓庞的头目约定何时再碰头,但越早去薛家庄越是能打对方一个措手不及。
午后抵达目的地,分开行动。
凉雾转向那条从薛家庄通往嘉兴方向的土路。
根据施茵的详细描述,找到薛斌捡起稿纸的位置,与两棵粗壮的枣树很近。
这一带已至薛家庄边缘。
没有建筑物,少有行人。放眼望去,多是不修枝叶的野树,及腰的荒草连成了一片。
凉雾蹚过一片又一片荒草,寻找可能存在的秘密据点。
笑脸人与青衣楼残部的头领选择在此见面,会聊一些什么呢?
青衣楼被要求交出投名状,笑脸人也得展示一二实力,否则也难叫姓庞的信服。
展示实力的话,在地面上演
示有点太明目张胆了,去一个地下密室更符合逻辑。
在没有找到据点前,这些都是推测。
凉雾深入荒草丛,仔细地观察附近有无人类出没的踪迹。
或是一片折断的草根,或是一块格外茂密的野花田,任何的不同现象都会是线索。
大约走了半个时辰,距离薛家庄越来越远。
她正想着是否调头换个方向,忽觉背后风向乍变。
凉雾眼也不眨,急速弯腰。
似是苍鹰俯冲般飞速前冲,从荒草丛中破开一道生路。
眨眼间,瞬移三丈外。
再一个鹞子翻身,原地回旋看向来处,就见一柄冷剑突至。
持剑者赫然戴着笑脸面具。
凉雾看不到对方的面容,但能清晰地感受到那双眼睛的情绪——冰冷而癫狂。
凉雾确定,“你是笑脸人。”
“知道得越多,死得越快。”
笑脸人不多说一个字,立刻挥动手中剑。
剑出,风骤。
这把剑非常快,不只快而且癫狂。
仿佛一只被封印的千年恶鬼,它只饮活人血、食活人肉,但太久未能进食。
当地狱与人间的结界被撕裂,恶鬼从缝隙里钻出。它闻到一丝活人味道就扑上去,不顾一切地将人四分五裂。
凉雾迎上宛如恶鬼般食人般癫狂的剑法。
多年前,她也曾见识过只会杀人的剑法。
宫九用剑不留一丝生机。却是邪气肆意,而非恶意丛生。
虽然他只会杀人的剑法,但无招招必要人死的念头。心无此念,剑留余璇。
今日截然不同,笑脸人的每一剑都杀气腾腾。
恶战即起。
凉雾第一次遇上浑然不顾,只要置她于死地的人。
对方出招是招招致命,携铺天盖地的恶意而来,是不残留任何人性地残杀。
强敌当前,她毫无惧意,反而暗道一声来得好。
刀不磨不快。
今天能与必要她死的顶级杀手一战,何尝不是一种难得的磨砺。
凉雾更深刻地感受到天山折梅手的核心要义是学无止境。
随着见识到的武学越多,理论上能将敌方招式也都一一为己所用,所以面对任何逆境都能脱身。
值此之际,心态无比重要。
高手过招,分秒必争。
慌则乱,乱则无法在瞬息间分析拆解对方的武功。
有道是他横任他横,明月照大江。
没有必要畏惧。这句话,此刻从想法彻底落到了实处。
凉雾直面迎剑。
与笑脸人狭路相逢,打在一百个回合之后,她不免掌心见血。
自打穿越而来,第一次在拼杀中见血是沙漠地下城对战蜘蛛怪。彼时,她使用的是游戏附赠的扫地僧技能。
自从下了缥缈峰,以自身练出的武功与人厮杀,今天是首次流血。
见血,甚好!
凉雾灿然一笑。
从此刻起,从前世而来的一层无形束缚从身上彻底消失了。
初至此世,在星宿海地牢,力求谋定后动,未免一步错而弄丢了小命。
后来发现理性有时要让位于直觉,那是遭遇沙漠地下城惊变的心得。
去年,习武有成下山。
谨慎行事仍然是一种习惯。江湖却是诡谲莫测,她不能过于谨慎,否则容易变成瞻前顾后。
今日遭遇笑脸人,是危险更是机遇。
从对方身上汲取了一种理念,不疯魔不成活。
想要让武功造诣更进一步,有时需要将自身逼到极限。哪怕是濒临死亡,甚至是必死的极限又何不可。
凉雾明悟了。
当年她但求一线生机,如今却敢朝闻道夕死可矣。
有此心性,方可更上一层楼。
假设此刻伤得不是手掌而是脖颈,与死亡零距离接触,何尝不是一种悟道之乐。
这一念起,招式骤变。
笑脸人就觉凉雾的气势猛地一变,居然与自己有了七分相近,携排山倒海的杀意直击他的眉心!
“轰!”
剑气与掌风对撞,不留丝毫余地,如同平地惊雷。
凉雾顿时感到胸口一闷。
一时间真气乱而上涌,她迅速调息又将一口鲜血给咽回去。
笑脸人的面具被彻底震碎。
整个人更被震出几丈远,以剑撑地才没有直接跪倒,但他的双眼控制不住地渗出两行鲜血。
凉雾见到笑脸人的真容。
这张脸的五官特点,与她事前了解的几位薛家成员之一对上了。
“薛笑人,你果然是装疯卖傻。”
凉雾叫破对方身份,“下令杀我,还找了两拨杀手,你是嫉妒你亲哥的威望太高,故意要我与薛家庄结仇吗?”
薛笑人被重创,可是毫不在意。
他不回话,更完全不顾眼角鲜血,提着剑就要再行杀招。
没人可以带着他的秘密离开,除非从他的尸体上跨过去。
凉雾双眼放光,战意澎湃。
薛笑人的这一剑却没能刺出,背后传来了他万万不想听到的声音。
薛衣人的厉声响起,“薛笑人!居然真的是你!”
薛笑人僵在原地。
来自兄长的声音仿佛咒语,让他突然被石化成雕像。
薛衣人来得快。
声刚落,身就至,掠到了薛笑人身前。
十年了,他第一次看到弟弟神志清醒的模样。
十年间,他无数次期待有这一刻的出现。
从未想到等这一天真正出现时宁愿它从未发生,弟弟还是痴痴傻傻得好。
半个时辰前,楚留香登门,道出昨夜杭州清水巷发生的刺杀,怀疑幕后黑手藏于薛家庄。
薛衣人不可能承认没做过的事,更不信疯傻的弟弟是杀手组织头目。
对于楚留香的怀疑,是要先问一问自己的剑,能否允许这样的罪名被扣到薛家头上。
两人在庄内打了起来。
薛衣人不再年轻气盛,若非情绪失控,自问可以剑出不沾人命。
这一战让他看到了楚留香的态度,绝非随意指认而是认为确有其事。
如果错认的不是楚留香,薛家只有一个人有本事统御中原一点红这种杀手,那就是痴傻前的薛笑人。
薛衣人对此判断有九成九的把握。
庄内其余人,包括他天赋不足的儿子、连勤奋也没有的女儿,全都练不了杀人的剑法。
立刻寻人,但找了三四处薛笑人常待的地方都不见其踪影。
楚留香提起薛家庄附近通往嘉兴城的路,问那里有没有什么特别?
薛衣人想了又想,从记忆角落里记起一个多年不去的地洞。
三十多年前,他的剑术未成,江湖上尚且不存在「血衣人」,他也有过与年幼弟弟玩耍的经历。
在薛家庄后方的荒草地深处,有一个天然地洞。
洞内九曲八拐,他带着弟弟在那里捉迷藏,也在那里教导弟弟轻功。
什么时候,他再也不踏足地洞了?
薛衣人记不清了。
或许是他杀了第一个通缉犯,或许是他让薛笑人开始学剑的那天起。
一晃经年。
荒草地年复一年地肆意生长,早就淹没了记忆里的地洞入口痕迹。
薛衣人找了好一会,没有找到地洞,但遥遥看到薛笑人的无限杀意,是一门心思要杀了凉雾。
那是他的弟弟。
薛衣人不敢认、不愿认,但不得不认。
薛笑人骗了他,一骗就是十年。
杀死发妻是因走火入魔,痴痴呆呆是因为打击过度,那些全都是假的。
真相是薛笑人搞出杀手组织,隐匿于薛家庄,硬是将最危险的地方当成了他的保护色。
薛衣人不懂,“为什么?你怎么会变得是非不分,只顾收钱买命?”
“为什么?”
薛笑人癫笑起来,“呵呵呵,现在你想到问我为什么了!你早干什么去了?!”
薛笑人轻挑地掂了掂手里的剑。
“三十四年前,你不问我是不是喜欢这玩意,你让我拿起它,学习它。”
“后来,你不问我是不是有你的天赋,你一次又一次只会说我练不到你的用剑水平。”
“这十年,你一步不曾踏足这块荒草地。但凡你来看一眼,只要看一眼我们曾经玩耍的地洞,你就能轻而易举地发现「笑脸人」杀手组织。”
薛笑人反问,“是我该问你为什么,为什么你始终不来?”
薛衣人张了张口,却不知从何说起。
说他早就把年幼的玩耍地洞抛之脑后,说他没有把弟弟往穷凶极恶之徒的方向上想,所以没有监视弟弟。
薛笑人又颠笑起来,“薛衣人,你退隐江湖多年,但你的心里还是只有剑。你不在乎我,你在乎过你的孩子吗?”
他侧头看向凉雾,“刚刚你问我为什么要刺杀你,现在我告诉你答案,这件事真不是我起的头。
是薛红红忽悠她痴傻的二叔,让二叔帮忙把一封委托信交给「笑脸人」,出一千两杀了你。”
薛笑人又转头看向哥哥,“你要问了,薛红红怎么知道如何联络杀手组织?不错,就是我有意无意透露给她知道的。不是在这个月,而是三年前的事。”
“我的好侄女蛮横无理,以她的秉性,总有一天会撞到招惹不起的人。我等啊等就看哪天她会雇佣杀手,真就被我等到了这一天。”
薛笑人嘲笑:“大哥,我比你更了解你的女儿。薛红红早就无药可救,冥顽不灵。”
薛衣人紧紧攥起拳头,“你怎么可以引诱红儿一错再错,越陷越深!这个家里,她与你关系最亲近。”
“亲近?”
薛笑人摇头,“如果我真是傻子就好了,那我就看不懂她眼底的不屑。”
薛笑人驳斥:“难道你指望你的女儿懂得尊重一个傻子?这个笑话太好笑了。所谓亲近,只是薛红红利用我的武功教训她不喜的人。”
“或许,在她小时候是有过一段时间单纯地喜欢与二叔玩,但那份善良早就不见了。”
薛笑人反问,“大嫂去得早。大哥,养不教父之过,你说薛红红走到今天这一步,该怪谁呢?我认了四成错,你不该认六成吗?”
薛衣人被问得心神大乱。
从未有哪天像是今天,即便曾经与人对战濒临死亡,但也不似此刻心处于崩溃的边缘。
薛衣人身体不受控地一晃,勉强才站稳。
薛笑人却没有住口,“你的女儿骗你,你的儿子也瞒你。薛斌够听你的话,为了薛家的荣耀活着,他却与左明珠私订终身。你说这是被谁逼的?总不能再是我的过错。”
“大哥,最开始是你没有给我们选的机会,后来你也不关心我们走得有多艰难。
等我们走到岔路口,需要你拉一把让我们回头,你又在哪里?”
“有的岔路一旦选了就不可以再回头。我是凶穷恶极,我也不想再回头。”
薛笑人握剑的手指紧了紧,深深地看了薛衣人一眼,“回不去了,我们谁都回不到那个地洞。”
话音落下,他向颈引剑。
薛衣人瞳孔大睁,立刻出手阻止。
就算弟弟做错再多,潜意识里也不希望弟弟死。
纵横江湖的「血衣人」以快剑闻名,以此杀敌无数。
今日,他却慢了一步。
只接住了弟弟倒下的身体,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利刃割断了弟弟的脖子。
鲜血四溅,染红了薛衣人的衣服。
退隐多年后,他再一次成了「血衣人」,却是染上了弟弟自尽时流出的血。
薛笑人笑了。
这一次没有了癫狂,也没有扭曲,只剩单纯的喜悦。
“哥,这次我的剑比你快,我赢了。”
薛笑人撑住最后一口气勉强地说,“你、你、你夸我好不好?我想再听你叫我一声薛宝……”
薛宝宝,这是薛衣人少年时给弟弟起的小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