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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年了,足足三十年,薛笑人没听到薛衣人再念他的这个名字。
当生命走向终点,最后的期盼只是再听大哥念出这个名字,但就连他自己也没有机会念完这个名字。
第二个“宝”字没能出口,薛笑人头一歪,彻底断了气。
薛衣人不可置信地抱着弟弟的尸体,往事一幕幕在脑中翻涌。
此时此刻,他才发现记忆里薛笑人的身影逐年变少。
兄弟俩明明同住薛家庄,但他对弟弟印象最深的时候,居然是薛笑人幼时像个小萝卜头跟着他跑。
后来呢?
薛笑人只会给他留下一个背影,或是做出那副痴痴傻傻数星星的模样。
“薛、薛……”
薛衣人试图开口,但是无法吐出“宝宝”一词。
其实,薛宝宝早就死了,死在了他装疯杀妻的那一天。
薛衣人做不到自欺欺人。
要怎么对着一个死人叫出另一个死人的名字呢?那何尝不是对薛宝宝的残忍。
最终,只是合上了弟弟死不瞑目的双眼。
“请给我一些时间,有关昨夜的刺杀,明天就给你们一个交代。”
薛衣人对凉雾与楚留香说了这句,抱着薛笑人的尸体站了起来,朝薛家庄走去。
凉雾目睹薛衣人离去,他的背脊依旧挺直,他的脚步却一步比一步沉。
再沉重,薛衣人还是走出了这片荒草丛。
离开了这片存在薛家兄弟俩童年回忆,也是薛笑人生命终点的荒草丛。
楚留香走近,递出两瓶伤药,“你手上的伤口很深,不及时处理一下?一瓶洗伤口,一瓶敷药。要帮忙吗?”
“嘶!”
凉雾倒吸一口凉气。
没被提醒还不注意,是才后知后觉地感钻心疼痛。
凉雾:“有劳了。请你帮着倒一下洗伤口的药水。”
楚留香拧开瓶盖,倒出药水。
凉雾将受伤的两只手凑到药水下,洗去伤口污渍。
她又接过药粉瓶,一边仔细地敷药,一边问:“你觉得薛衣人会给出一个什么样的交代?”
楚留香沉默了一瞬,回答:“薛家不容出现第二个「笑脸人」。”
这话是什么意思?
翌日,薛衣人用行动给出了答案,他亲手杀了薛红红。
既然薛红红不知悔改,善恶不分地一条道走到黑去买.凶.杀人,就要为错误付出代价。
薛衣人说换个角度看,死亡对薛红红来说或许才是解脱。
缠绵病榻,每天承受奇痒与剧痛折磨,生不如死的日子非常难熬。
她不会反省,就不能康复。对给她种暗器的人越恨越深,可又无法报复对方,这日子只会叫她一天比一天深陷自我折磨的痛苦深渊。
薛衣人是这样对凉雾说的,“作为父亲,我给了女儿最后一次仁慈,还请你见谅。”
凉雾不置可否。
死对追悔无用的人来说是解脱,冥顽不灵的人却更想偷生。
已知薛红红不是前者。悔是因为有仍有不舍,偏偏追悔无用,再不舍也早就无法回头。
薛红红不知错,又何来后悔。
她想要活。对她来说,死亡何尝不是最大的惩罚。
薛家经历了一场大乱。
凉雾问心无愧,始作俑者反正不是她。
薛衣人就不好说了,否则也不会一夜白头。
一夜白头的薛衣人宣布让薛斌即刻接任家主之位,更同意了一件听起来匪夷所思的事。
作为父亲不拦着薛斌与左明珠成亲,但是婚期必须等到三年后。
薛斌如何说服左轻侯同意,又如何说服薛家庄其他人放下旧日深仇,让众人欢迎左家女成为当家主母,就看薛
斌自己的本事了。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
薛家庄惊变的消息像是长了翅膀,几天内飞遍江南,朝着更远的地方飞去。
随着这个消息一起流传的是「炎飙」与「弥天大雾」的传说。
原来,炎飙不是霍休的把兄弟,只是一个倒霉蛋,是霍休用来暗杀陆小凤的借口。
这个倒霉蛋被前任青衣楼总瓢把子利用,后来又被青衣楼残部利用。两度被青衣楼冒用身份,至今生死不明。
《关中历险记》还能有续集吗?
丘陵书肆表示没有联络到作者本人,暂时没给明确回答。
这让《关中历险记》的销量不降反涨,再创新高。
买书的人各有原因。
很多人要看看炎飙有什么能耐被选作替罪羊,都是第一次听说这种倒霉蛋,被青衣楼反反复复薅羊毛。
还有人觉得这本书说不定是炎飙绝笔之作,有收藏价值,将来可以倒卖一个好价钱。
对于倒霉蛋炎飙,人们看热闹不嫌事大。
对于「弥天大雾」就是另一种态度了,那是敬畏有加。
不敢不敬,因为清水巷的禁忌传说是真的!
凉雾将青衣楼残部三十多人的性命,全留在了一场子夜时分的大雾里。
她更是追杀到薛家庄单挑「笑脸人」。岂止是赢了薛笑人,更叫薛衣人杀女赔罪。
今日后,就问谁还敢胡乱踏足清水巷巷尾一步,结局就一个字——死。
酒楼茶肆传出这些新的江湖故事。
凉雾本人听了,都要夸一句编得好。
故事不同于真相,总有人为加工润色成分。
有的消息是她主动放出,让宵小惧怕,别给小院的装修费雪上加霜。
另有一些是说书先生结合从薛家传出来的消息,进行了艺术性改编。
在这样的热闹里,无人关注施家办了一场葬事。
施茵练功走火入魔,救治不及时,一命呜呼。
花金弓哭灵哭了好久,将女儿葬到施家祖坟。
这场葬礼却办得很冷清,只有施家几人参与,甚至没请薛家的人。
生怕在这个薛家生乱的节骨眼上被迁怒。
不是怕被薛衣人迁怒,而怕薛笑人曾经刺杀目标的亲友找来寻仇。
冷清的葬礼过了半个月,施茵的墓前再也看不到香火蜡烛等祭拜物品,施家自是无人注意坟墓在某个夜晚从内部被破开。
施茵早有准备,在乱葬岗捡了一堆白骨,拼凑出一具骸骨。
她换下寿衣,埋葬乱骨,将坟墓恢复如初。
背上行囊,只在杭州涌金门外的香樟树上留了一张“有缘再见,童晖拜别”字条。没有与其他人说再见,独自向北方出发。
施茵仍未找到心仪的目的地,反正先踏上新生的旅路。
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
世上不再有施茵,只有童晖。
童,是纪念黑披风童姥;晖,是期待她的余生似春晖永绽。
童晖没有回头,也就没发现杭州城外有人微笑着目送她远去。
凉雾直到看不清童晖的背影,才转身匆匆赶往嘉兴城渡口。
不能迟到,她要赶在午时之前到桃花岛,继续研习奇门遁甲术。
一个月前是端午节。
那日,凉雾登上桃花岛,与黄药师展开了教学相长的长期交流活动。
她越学心情越好,为掌握一门新学识而愉悦。
至于黄药师的心情如何,可以观察看他院子里的桃树。
就问那棵桃树怎么秃了呢?
第38章 第三十八章别后重聚
第三十八章
八月未央,到了桃树结果的日子。
桃花岛的桃树养得好,是硕果累累。
将哑仆们算在内,岛上总共十一人,堆满一大屋子的桃子根本吃不完。
卖桃,成了桃花岛的进项来源之一。
黄药师在岛上转了一圈。
只有一棵桃树的结果异常,就是他院子里的那一棵。
岂止是没结果,更是秃得一片叶子也不剩。
秃的原因并非养护不当,也不是单单它挨了天打雷劈之劫,是被一场五月末的打斗给波及了。
话说凉雾在端午节登岛,两人谈起对新建逍遥派驻地的设想,很快达成一致地认为不如去海上再寻一个无人岛。
将来把逍遥派驻地建在岛上,是把海上有仙山的传说照进现实里。
谈到建设驻地,自然而然谈起了阵法。
黄药师拿出疯子师父搜罗的奇门遁甲等缺页书籍,说是给凉雾提供参考。
有来有回,他也从凉雾手里获得了心心念念的《吸星大法》全本。
凉雾更没有敝帚自珍,讲解了她所知的与这门武功相关的《北冥神功》、《化功大法》。
虽然不知后两部武功的具体心法,但能从三者的异同与流变中获得受益匪浅的启发。
黄药师性情桀骜。当日在嘉兴戏楼,是阴差阳错又话赶话地仓促认了掌门师叔祖。
只是承认凉雾名号,谈不上心悦诚服。直到她登岛后,相互交流了武学见解。
直到这一步,双方的交流很友好。
如果没有接下来发生的事情,院子里就不会多了一棵秃桃树。
凉雾没做任何过分的事,只是在读了那些奇门遁甲与机关阵法书之后,随时会变身“十万个为什么”。
黄药师成了那个被提问的对象。
各种角度的问题向他砸来。有些方向,他思考过;有的思路离谱到超出正常逻辑。
他被各式问题淹没,偏又不能无端发作。
早不是碍于辈分地忍耐,而是挑不出凉雾提问的错处。
那些问题是凉雾深入研读书籍后的发问。
他要是冷冷地抛一句多看书别烦他,反倒显得他格外无能。
后知后觉凉雾上岛的真实目的。
新建门派驻地是借口,是她本人想系统性地学习奇门遁甲与阵法机关。
凉雾振振有词,理由充分。
掌门多少该懂点相关知识,也是为了同门好,不叫黄药师独自承担修建门派驻地的重担。
另外,作为师叔祖,她有责任引导徒孙向学,开启思维风暴。
好几个瞬间,黄药师被问到烦了。
他不承认是答不上来某些问题后恼羞成怒,就差飙出一句这门派驻地他不修了。
气话没说出口,只是打架在所难免。
黄药师也是振振有词。
师叔祖不只要给出理论引导,也要进行实践指正,他与凉雾进行武学切磋很正常。
不是一次,而是隔三岔五地切磋。
凉雾很注意打架场地,避免磕碰花花草草。
黄药师亲自种植了桃树阵,但谈不上有多珍视地不容桃树折损。
五月末比拼内力。
他出手重,波及了院子里的这株桃树,叫造型最深得他心的桃树伤了根基。
叶子全秃了,枝干断了些许。
这种状态就别想结果。
目前半死不活地养着,也不知道明年春天能否重新焕发生机。
今天,八月十四。
黄药师瞧着秃桃树竟也看出了古朴意趣,不再批判它丑得可怜,因为“十万个为什么”要离开了。
“时间差不多了。”
凉雾来到院门口。
她背着行囊告辞,“我该上船了,多谢你三个多月以来的招待。”
“我送你去岸边。”
黄药师把后半句咽了回去,没有说‘今早我更改了阵法,你一个人走确定不会被困在桃林里?’
这种话让他讲出口,不免带上挑衅的意味。
且不说凉雾经过三个月的实践已经能破解桃林阵法。
他的话一旦出口,两人又打一架事小,引来更多刁钻的问题事大。
事前说好,本次交流持续三个月左右。
凉雾预计在中秋节前离开,短期内不会来了,她准备往云南跑一趟。
终于,今天到了结束的日子。
黄药师总算盼来耳根清净,不用随时推敲琢磨。他可不想一时嘴快,临了再被问题砸一脑袋。
他以最快的速度,送人到了岸边。“祝你一路顺风,尽情欣赏云南风景。”
这句话说得无比真诚,不掺杂一丝虚假的客套。
更多的心里话不好讲。
比如:‘短期内,你最好别出现在我眼前,我真不想教学相长了。
从你身上学来的经验,以后我找徒弟必须要慎重再慎重。与过于才思敏捷的人相处,着实考验师徒关系。’
黄药师表面上一副自持清高的模样,实则密切注意掌门师叔祖的动作。盯着凉雾双脚离岸上了船,他才松了一口气。
凉雾心知肚明,她再留几天,怕不是桃树秃了,有的人也会用脑过度有掉发的趋势。
黄药师的这句祝福很诚心,诚心到恨不得她在云南逗留一年半载。
话说回来,自己不是故意压榨黄药师。
教学相长的事怎么能叫压榨,分明是相互进
步。
这种学习奇门阵法的机会不多得。
她必须抓紧时间,谁也说不准何时爆发打断学习进度的事件。
所幸,本次为期三个月的学习计划没有被突如其来的外力干扰,进行得非常顺利。
凉雾在船上挥手作别。
临了,她故意补了一段,“你就安心留守桃花岛。待我在外寻得有趣功法,回江南后必与你一观。掌门师叔祖的职责是提升门人的武学造诣,我莫不敢忘。让我们站在巨人的肩膀上,重铸逍遥派荣光。”
黄药师好险没有把手里的箫扔出去。
什么秘籍什么神功,他很稀罕吗?就不能让他喘口气吗?
人到失去了才开始怀念,他居然也不可免俗。
已故的疯癫师父对他一直是放养教学,以前他也偷偷埋怨过师父神志不清,如今方知放养有放养的好。
黄药师目送小船离去,直到小船完全消失在视野范围内,再次默默送上祝福。
苍天在上,他不着急威震江湖,对于成为天下第一的执念渐消。所以让凉雾留恋云南好风光,一路玩得尽兴。
海风习习,海浪滔滔。
船向西行驶,不用一个时辰,到了嘉兴城外的渡口码头。
凉雾谢过船夫,租了一匹马返回杭州城。
明天中秋。
七年之期将至,嘉兴烟雨楼重聚。
星宿海一别,除了柳不度之外,与其余人均未再见。
当初未曾与卫兰、欧阳锋相约嘉兴再会,这次中秋宴粗略估算只有六人参与。
凉雾提前一个月预订包厢,还是订了一间最大的席面,一桌可以容纳十六人。
说不定有谁会呼朋引伴前来,比如陆小凤来凑个热闹,与司空摘星、朱停一起出没。
等她回到杭州小院,日近黄昏。
开门后,馥郁丹桂香迎面而来。
稍稍清扫房间。
取竹筐,摘些许桂花,准备明天做几盒桂花糕带去重逢宴。
额外再做一罐窨制的桂花茶赠予柳不度,答谢他的海货乔迁礼。
凉雾一边摘花一边思忖云南之行。
对外说是一场欣赏风景的旅行。这不是谎话,但也隐去了三分关键。
这次必须去的一站是大理无量山,也许它与被独孤一鹤遗忘的神秘岩洞相关。
从青衣楼杀手行李内,只搜到唯一一件有价值的物品,那本署名为「冷翠居士」所撰写的云南游记。
从文字内容去看,手札写于百年前。
写到无量剑派的一段奇闻。时逢月明之夜,在无量山某处崖壁上,得以窥见仙人舞剑。
仙踪难觅,影影绰绰。
无量剑派弟子百思不得其解,想要看清剑法的招式,但困于只见虚影而模糊不清。
石壁仙影没有一直持续下去,大约维持了二十年,不知是从哪天起就消失不见了。恰如来时毫无征兆,它去得也悄然无声。
冷翠居士写下游记时距离仙踪消失已有三年,那一团谜仍旧无人破解。
凉雾读了这段记载。
从地理位置上,石壁仙踪与神秘岩洞都靠近滇南,说不定有某些内在关联。
读万卷书,行万里路。
在阵法上小有所成后,不必拘于一隅,她是时候外出探险。
想着前往云南要做哪些准备,桂花已采好。
她正要前往井边取水清洗花瓣,就听敲门声起。
开门一看,来的是隔壁别院的左明珠。
左明珠:“打扰了。冒昧登门,是有一件事想和你说。”
“请进。”
凉雾指了指花厅所在,“你先坐,我去泡茶。”
左明珠连忙摆手,“不麻烦了,我说完就走。”
两人其实不熟。
三个月前,薛家惊变。
事后,薛斌得知他捡的手稿是锁定笑脸人的重要线索,自是追问施茵把那一页纸给了谁。
施茵避而不谈。
不久后,她练功出错暴毙,再也给不出详细答案。
等薛斌来小院赔礼,又向凉雾询问详情。
凉雾倒是回答了,她从陌生的黑披风童姥手里获得书稿,对方没提前因。
这个回答约等于没回答。
薛斌问不出更多,只得作罢。
家里大事小事一大堆,有些秘密只能不求甚解。
他只对左明珠说了一个大概。
左家别院在凉雾家隔壁,是要叫左明珠知道邻居的大致情况。
抬头不见低头见,这样的邻里关系并不适用于江南十大不可踏足的禁区。
左明珠几度敲门寻人,都没得到回应。
只闻凉雾家的桂花香味幽幽随风飘荡,终日不见院子亮起灯火。直到今天,终于把人等回来了。
“这件事,我和薛斌都不确定是否重要,但觉得有必要告诉你一声。”
左明珠说,“端午节后,薛红红下葬。三七的那天,薛斌去墓前祭扫,发现坟前有一些剥落的栗子壳。就像是有人在那里吃了糖炒栗子,把壳随手丢弃。”
薛红红被葬到薛家祖坟。
那一块是薛家的地产,有人定期清扫。
“那是五月下旬,远不到食用栗子的时令,大街小巷基本看不到卖糖炒栗子的商贩。
炒过的板栗壳出现墓边,多少有些奇怪。薛斌追问家丁,没人承认在薛红红的墓前扔过栗子壳。”
左明珠听说此事,即刻想起古董市场里的偷袭者。
当时,薛红红没注意到背后来袭的暗器,但自己所在的方位看到暗器是栗子。
左明珠说起旧事,“薛红红死了,薛笑人也死了,却仍不知偷袭的人是谁。栗子又一次出现,是不是有某种内在联系?”
凉雾微微沉吟。
只凭栗子,不能坐实两件事必定出自同一人之手,但确实可疑。
“若非风吹的自然情况,把壳扔在坟前表明那人的轻慢态度。”
凉雾分析,“这种态度倒是与偷袭者针对薛红红投掷暗器对上了。”
左明珠也是一样的感觉,“好像有一双眼睛在暗中窥视薛红红。”
凉雾:“是不是她从前与谁结了仇?”
左明珠无奈摇头,“薛红红生前和我不对付的时间最长,我也算是了解她。以往被她欺压过的那些人都没有这般本事。当然了,一个好汉三个帮,不排除有谁的亲友能耐大,要对付薛红红。那样的话,就是大海捞针。”
凉雾暂时没有更多头绪。
算起她与偷袭者的关系,勉强是敌人的敌人,都与薛红红不对付。如今薛红红已死,暗中人特意再来找她的可能性极低。
“谢谢告知。”
凉雾问,“毛栗子壳只在薛红红坟前,没有波及其他坟包吧?”
左明珠:“只在薛红红的墓前出现。”
凉雾开解几句,“那更有可能是针对薛红红个人的仇视,没有扩大到整个薛家。薛红红死了,旧怨与宿仇都被带到了坟墓里,你们也不用过于紧张。”
“但愿如此。”
左明珠没有多留,说完消息就告辞。
凉雾记了一笔毛栗子偷袭者的存在。倘若来日再遇,就等来日再议。
眼下,她预备好制作桂花糕、窨制桂花茶的食材。明日午后完成制作,启程前往烟雨楼。
*
*
中秋当日,烟雨蒙蒙。
凉雾撑起机关伞,提着礼盒出门。
雨天不骑马,乘坐每日定点客船,走水路从杭州到嘉兴。
这一柄来自朱停与司空摘星联手制作的机关伞,是唯一没有被收入游戏背包的星宿海谢礼。
伞,就是用来撑的。
凉雾一直发挥着机关伞的日常遮雨功能,它隐藏的暗器功能仍未尝试。
七年来,伞面坏了四回,伞骨坚固如昔。
她购入不同图样的油纸,使用游戏技能的锻造
术更换新的伞面。每次更新,仿佛换了一把新伞。
客船穿梭京杭运河,傍晚时分靠岸南湖边。
凉雾执伞沿湖而行,不多时抵达烟雨楼。
华灯初上,雨势渐收。
瞧着天色极有可能夜间转晴,得以共赏中秋月圆。
凉雾来到预订的包厢,伙计说有两位客人在一炷香前到了。
推门就见苏家兄妹。
从少年到青年,两人的长相变了些许,出落得愈发动人。
苏蓉蓉听到推门声响,立刻起身相迎。
凝视凉雾片刻,观她月中聚雪之貌,再也没有离别之时的病态,由衷地开心起来。
“好久不见。”
苏蓉蓉笑着说,“我听到江湖传言,说杭州城的清水巷成了不可踏足的禁地,那真是太好了。”
江湖流言里的「弥天大雾」是可怖规则的缔造者,令人敬畏又惧怕。
苏蓉蓉听了,只有欣喜。
如非重名,此凉雾是彼凉雾,说明当年她的病弱不可习武症状已然被治愈。
“我和哥哥第一次听到传言时还在辽东探亲。七天前返回太湖见到楚大哥询问详情,确定我们没有弄错,「弥天大雾」就是我们认识的凉雾,都是高兴极了。”
凉雾:“有劳挂怀。当时我就说了江湖多奇迹,我在关外得遇神医,治好了旧疾。”
苏萌也起身相迎,为凉雾拉开座椅。
“原本我们想去杭州提前找你,但听楚兄说你似有旁的事,不一定常住清水巷,这才作罢。”
“不必客气了,都坐下聊。”
凉雾放好伞与礼盒,“香帅提醒得及时,没叫你们白跑一趟,我是昨日刚刚回小院。”
凉雾又仔细打量苏萌。
七年前,苏萌担忧着必遭死劫的批命。
如今瞧他面色红润,神清气正,完全没有疾病在身的样子。
凉雾问:“你们过得如何?听香帅说,蓉蓉常留太湖,苏兄不时云游四海。”
苏萌点头,“蓉儿由楚兄关照留在太湖,平时与李红袖姑娘、宋甜儿姑娘做伴生活。蓉儿经营着「保泰堂」医馆,坐诊制药。”
苏蓉蓉说:“我喜静不喜动,采集稀有药材的任务就交给哥哥了。他天南地北地跑,这些年也是平安无事。”
对于苏萌的死劫批命仿佛无稽之谈。
他身体健康,不轻易树敌,如今看不到任何难逃一死的征兆。
苏蓉蓉又说,“上个月回程时,我在遇上卫兰了。今年年初,她与欧阳锋的哥哥定下婚期,将在明年夏日完婚。卫兰此行中原是要在婚前畅快地玩一圈,等会估计也会到。”
“我与柳不度去年再见,也约他今日在烟雨楼重聚。”
凉雾想到洛阳城分别时说的话。严格说来,她是约了交稿的日期与地点,再顺便吃顿饭,没提这顿饭还有别人。
这不是重点。
凉雾:“如此说来,逃出星宿海的八人里,只差欧阳锋不确定到不到了。”
说曹操,曹操到。
不一会就听到卫兰与欧阳锋的声音在走廊上响起。
卫兰略嫌弃地说,“你追来江南做什么?”
欧阳锋:“你能参与重聚宴,我就不能了?我又不是追着你来的。”
卫兰顿了顿,“你最好不是。我都没嫁到白驼山庄,不用受你家的规矩约束。”
欧阳锋:“你嫁不嫁的,我哪有资格管你。你是我未来的大嫂,管你也是大哥管。瞧你在中原玩得乐不思蜀,我真不懂了,何必这样早定下婚期,你想清楚了吗?”
卫兰:“你问我,那你想……”
两人还要说点什么,但听司空摘星与朱停也来了。
“哎哟!你们也来了,站门口干什么?”
司空摘星说,“进去说话啊!”
包间的门被打开了。
七人重遇,又是一顿寒暄,各自落座。
朱停没有随身携带礼盒,悄悄与凉雾说了声,“等吃完了饭,金刚伞在客栈里恭候你的大驾。”
“谢谢你把这件事记挂至今,真是勾起我的好奇心了。”
凉雾没把陆小凤说漏嘴的事情说出来,“今夜倒要瞧瞧金刚伞有多精妙。”
朱停自得地扬起下颚,“保证你赞不绝口。”
司空摘星问:“八缺一,今晚柳不度会来吗?这些年不曾听说他的事迹。当年就属他走得快,都没说几句话,这就是生性寡言吧。”
凉雾想起满满八页的信纸,柳不度生性寡言吗?
此时,雅间门外悄无声息地出现了一道身影。
柳不度来时不见一丝响动。
他本欲敲门,但听到内间的声音,手指停在了半空。
原来,今夜的中秋晚宴不是凉雾约他单独见面,而是一场时隔七年的八人重聚。
柳不度垂眸一瞬,心里闪过一丝不知失落与否的情绪。
很快,他又回到波澜不兴的状态。面色如常地抬起手,敲响了包厢的门,“叩叩——”
第39章 第三十九章隐秘的心
第三十九章
“说正说你呢,好久不见。”
司空摘星瞧见柳不度,即刻将人迎入席。
再招呼伙计上菜。
瞧见今日酒水是桂花酿,他赞道:“这酒应景,中秋夜团聚,我们八个人也聚齐了。”
司空摘星举杯,“从星宿海到烟雨楼,七年了,我们都全须全尾地活着,实当一桩幸事。愿我们年年有今日,我先干为敬,大家随意。”
朱停略有微词,“猴精,你就不能感叹几句好听的?只求不缺胳膊少腿地活着,未免太没追求。”
“还是要听我说的,至少要祝大家都心想事成。”
朱停端起酒杯一饮而尽。这酒入喉清甜绵密,度数低的能当水喝。
司空摘星斜了猪仔一眼,“你抬杠是吧?都是老熟人了,何必整虚的。假设我们十七年后再聚,能达成我的希望就很好了。你的祝福要成真,真是颇有难度。”
人在江湖飘,谁能不挨刀。
不成为刀下亡魂就是幸事。要心想事成,是有点奢求了,不是仅凭人力就能做到的。
朱停不服,问司空摘星,“你要不要赌一把?”
“赌就赌,但赌约不能假大空。”
司空摘星说,“我每个月想达成的心愿都不一样。如果样样都能达成,我早就成仙了。”
司空摘星眼珠一转,想到一个有趣的点子。
“不如这样,诸位各写一条心愿。把字条封在盒子里,我们找个地方藏起来。十七年后再回烟雨楼,取木盒打开。
如果每个人都达成心愿,猪仔嬴;反之,我嬴。输家请客。为了赌局公平,我与猪仔的心愿不列入评判选项。”
司空摘星问:“大家觉得怎么样?”
欧阳锋嘴皮微动,很想问这种赌局有什么意义?不幼稚吗?
他对重聚宴没有太高兴致,还不如多练几套拳法。今天会到,只因卫兰想来。
转念一想,也无不可。
十七年后再聚,多少算是人情往来的由头。
除了追求武功,他也要兼顾白驼山庄的生意。
苏家兄妹在太湖经营的「保泰堂」闻名武林,也能与白驼山合作,搞一搞西域药物售卖。
欧阳锋更想与凉雾打探薛家剑法厉害与否。
习武不是闭门造车,他也要四处找人切磋,这才是本次前来中原的主旨。
“此计甚妙。”
欧阳锋的诸般打算只在一瞬,即刻就同意了司空摘星的提议,“但我有一个补充。”
他说:“心愿说出来就不灵了,不如用自己能看懂的暗语书写。大家意下如何?”
卫兰扫了欧阳锋一眼,别以为她不知道这厮的疑心病又犯了。
欧阳锋面不改色,不灵验之说当然是借口,但他也不虚伪。
既然答应了赌一把,那就写心里话。
只是十七年太久,万一盒子被开启,被不该看的人看到心愿字条可就不妙了。
“有道理。”
司空摘星连连点头,“这样做也能保密。”
等到十七年后,八人各自是否完成心愿,本就是凭人的一张嘴承认与否。那与字条上写的内容有几个人看懂无关。
卫兰:“行,我跟了。”
凉雾眼见日常赌局即将上演,对陆小凤不时履行奇怪赌约的根源有更直观地认识。
“好,我也参加。”
凉雾没有犹疑。
这赌局的输赢对个人的影响极小,是一种变相的时间胶囊,能给生活增添乐趣。
能增加乐趣,何乐而不为。
苏蓉蓉与苏萌也立刻点头同意。
“我找伙计取纸笔。”
苏蓉蓉起身,又将目光投向唯一没回答的那位。
柳不度仿佛生性寡言。
进门后只字不言,他所在的座位似被孤静笼罩,自成一体。
不言,有时是没说的必要。
按照他的规划,将来必是要进行一场豪赌。此路走不通,就再搞另一场豪赌。
结局未知,但能确定十七年后柳不度必定不复存在。何谈重聚,何谈再来看一看心愿是否被实现。
凉雾问:“你不参加吗?”
柳不度迎上了凉雾的目光,似乎他不参加就无法让再聚之局圆满。不得圆满,必有人失落。
本该坚定地拒绝,话到嘴边就变成,“不,我参加。”
话音落下,他暗暗惊诧,怎么会鬼使神差地答应了?
柳不度面无异色,仿佛违背计划的情况从未出现。
苏蓉蓉很快取来笔墨,还找伙计要了一只空酒坛。
等会将写好的字条投入酒坛,用黄泥彻底封死,待十七年后砸开。
八人各自落笔。
卫兰飞快地偷瞄了一眼欧阳锋,她却迟迟未能落笔。
她有什么心愿是值得十七年后验证呢?
等明年与欧阳镜完婚,往后的生活似乎会一帆风顺。
她会成为白驼山庄的女主人,巩固卫家与欧阳家的合作,将白驼山的生意做得更强。过几年,要一个或几个孩子,继承家业。
不似欧阳锋疑心病重,欧阳大哥稳重可靠又知根知底,但这段婚姻就没有缺点吗?
有,欧阳镜对她没有多少男女之情。
这事在年初订下婚约前,说得明明白白。
欧阳镜对于婚姻的要求是组建一段稳定的家庭关系。
他给不了浓烈的爱,绝大多数的精力都会放到拓展白驼山庄的生意版图上。
他承诺不会二娶,对卫兰的要求是做好当家主母,不必在他身上倾注太多私情。
“你考虑好了,那种生活对你来说是否枯燥?如果你不愿意,我们两家继签合作契约即可,不一定要联姻。”
欧阳镜如是说。
卫兰认为不必考虑,她早几年就被预告了今后的人生安排。
家里长辈早有了联姻的决定,几乎不做第二选择。
欧阳镜一直守诺,却也有另一个特质,他不重情。
十八年前,欧阳家的老主人夫妇被人寻仇杀死。
年幼的欧阳兄弟俩相依为命,白驼山庄是在欧阳镜、欧阳锋的手下发展壮大。
昔年,卫家看中白驼山庄的潜力,提供了商贸必需的马匹支持。如今双方却不在同一量级上。
卫家担忧哪天欧阳镜会突然变更合作方法。
不怪想太多,是欧阳镜有时理性到冷酷,对他的弟弟欧阳锋也不见多少特别。
联姻很可能改变不了欧阳镜的天生冷情,至少能确保白驼山庄的继承人偏向卫家。
卫家的想法,卫兰清楚,欧阳兄弟俩也清楚。多年来,两家相互默认。
卫兰一直以为她没理由不同意,直到定下婚期,才有一种异样的感觉。
欧阳镜直言他的寡情,自己完全不难过。只因习以为常吗?习惯就是想要的吗?
此刻,她要写一个但愿心想事成的心愿时,竟是无从落笔。
只能确定年年似今日就好了。
她不期待嫁给欧阳镜,不期待做白驼山庄的女主人。对一眼望到底的未来,不希望它真的到来。
年年似今日。
卫兰忽而想到这条。似今日,未来的一切尚未发生就好了。
邻座的欧阳锋本想写武功冠绝天下,可落笔时又停住了。
武功高低取决于他怎么练。
心想事成的期盼,更该是一个无法由他本人掌控的心愿。
欧阳锋没有转头看身边的人。
有的事很早就成了默认的约定。阻止它、改变它要付出的代价,他能承担吗?他愿意承担吗?不会后悔吗?
如果能让时间停留在此刻倒好了。仍无不该跨越的禁忌,仍能状似坦荡地相处。
欧阳锋想到了一个心愿,只愿年年似今日。
桌上,凉雾落笔的速度最快。写了四个字就折起了纸片,把它折成了一颗五角星。
扫视一圈,发现柳不度也停笔写完了。
凉雾对他眨眨眼,拿起一旁的空白纸张,又掂了掂手里叠好的纸星星。意思明显,要不要跟她学?
柳不度没有直接回应,但加快手上动作,快速折出一条简易版的腾龙。
他表情不变,将纸龙放在桌上,稍稍往前移了一寸。
好似能叫正对面的凉雾看得清楚些,以折纸术论,谁教谁还说不定呢。
凉雾不惧挑战,就着手里的纸就折一朵白色玫瑰。
柳不度不甘示弱,也去一张纸折出了活灵活现的白色甲虫。
凉雾正要取第三张纸,但见司空摘星与朱停抬起了头。
她飞速将纸玫瑰收入掌心,自然而然将其放到袖中。
怎么可能一言不发就孩子气地与人比拼折纸术?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柳不度藏得也快,纸甲虫眨眼就从台面上消失。
仿佛什么也没发生,他仍是孤静地坐在一旁。
朱停抬头,对着桌上的纸星与纸龙不住点头,“这个好,我也搞一个。”
朱停折了一头猪,而司空摘星见状折了一只猴子。
不多时,苏家兄妹也加入折纸小队。
苏蓉蓉折了一只鸟,苏萌折了一条鱼。
等欧阳锋与卫兰写下相同的「年年似今日」,发现桌上的折纸能围成圈跳舞了。
欧阳锋嘴角微抽。
他只是稍稍不留神,这桌人又搞出幼稚玩意了。
是谁带的头?
欧阳锋直接锁定司空摘星,一定是猴精带的头,刮起了这一阵歪风。
司空摘星被注视,有些迷茫地回望,看他干什么?“你是不会折纸吗?”
欧阳锋一梗,他很闲吗?为什么要会这种无用之物?
“我不会折纸。”
卫兰倒是直接承认,又问苏蓉蓉,“你能教我吗?”
苏蓉蓉:“我会的图案不多,你想折哪一种?”
卫兰脱口而出,“虫合.虫莫,可以吗?”
欧阳锋心头一跳,这个选择与他的独门武功有关吗?他不敢侧头去看清卫兰的表情。
“我只会简单的青蛙。”
苏蓉蓉取了一张白纸演示,折出一个成品,“你觉得好吗?”
卫兰瞧着三角形的纸青蛙,“很形象,就它了。请你再折一遍,我跟着学,谢谢。”
苏蓉蓉又取一张白纸,耐心地讲述要点。
苏萌瞧着欧阳锋没有下一步动作,吃不准他是不好意思张口学折纸,还是没想好要什么图案。
“欧阳兄,你有什么心仪的图案吗?我不一定会,大家许是能一起出出主意。”
欧阳锋掩去了心底的答案,只说,“沙漠很少看到船,那就折一条船吧。”
“船简单。”
苏萌说,“随我折一遍,你必能会。”
恰如苏萌所言,欧阳锋跟了一遍,就将写着心愿的纸片变成了一艘纸船。
他拿起空酒坛,不放心地用内力烘了烘。确保里面干燥,再放入了纸船。
沙漠难觅舟。他不敢也不能诉之于口的心愿,苦苦徘徊在沙漠里,要怎么找到那艘船抵达彼岸?
欧阳锋不知道答案,因为不知道才要祈求心想事成。
其余七人也依次放入了各自的折纸心愿。
最后,凉雾将盖子塞紧,“等散席再找点黄泥封口。掩埋地点选在嘉兴府之侧的大槐树地下,怎么样?”
“我觉得好。”
朱停久居嘉兴城附近的村子上,每个月都进城,对城里的情况比较了解。
他说:“老槐树
自打尧朝开国就种下了,历经雨打风吹一直都在。这块地界归属府衙,不会再随意动土,修别的建筑。酒坛埋在那里,够安稳。大雾,你真会挑地方。”
凉雾乍一听「弥天大雾」的缩写绰号,第一反应是还挺顺耳。
对比猪仔、猴精、小鸡之类的绰号,叫“大雾”文雅了很多。
不对。
凉雾差点被带偏重点,眼下在说酒坛的储藏地点。
选衙门边的附近必是安稳的,这是霍休亲自认证的藏宝地,他在衙门的墙根下挖了一个坑。
凉雾已经取走墙根处的黄金。
眼下提议的酒坛储藏位置,是在旧藏宝洞的三丈开外。
她似乎不经意地与柳不度交换了一个眼神。
以存放心愿折纸的酒坛取代黄金百两,真是霍休的福气。
苏蓉蓉也表示赞同,“一般江湖人打架不去衙门附近,埋在那里应该能安稳地保存十七年。”
欧阳锋:“我对嘉兴不熟,等会先去看看你们选的地址,再做决定。”
“行。”
凉雾不多费口舌,干脆利落把酒坛交给欧阳锋。
“等你勘查后,你来做决定最后埋在哪里。十七年后,你别忘了地方就好。”
如果欧阳锋不满意衙门边的藏宝地,就让他找一个合适的地点。以他的多疑性情,必能筛选出一个稳妥地点。
欧阳锋无语地瞧着面前的酒坛。
这个幼稚活动的最后任务,怎么兜兜转转落到他头上了?没事多嘴干什么,真就是自己给自己找事做。
经过心愿折纸活动热场,餐桌上的气氛也热络起来。
欧阳锋率先向凉雾,问出他最关心的事。
“听说「弥天大雾」大战薛家庄。凉雾,你说说当时的真实情况吧。那位「血衣人」的武功究竟如何?能配得上天下第一剑客的称号吗?”
欧阳锋又说,“中原武林有个坏习惯,动不动就给人封第一的称号。江南就有两位第一剑客,薛衣人与李观鱼之中,究竟谁才是第一?”
凉雾打哪去知道,“要令你失望了,我不曾与那两位交手。与薛衣人交手的是香帅。”
欧阳锋狐疑,“不是吧?传闻里,你与薛衣人决战薛家庄之顶,打了一天一夜。血染红了你们的衣衫,让「血衣人」的称号再现。”
“哈?”
凉雾头顶的问号要具象化了,“你在哪里听的传言?”
欧阳锋:“我进关时听的,玉门关内的「宝庆客栈」。”
凉雾知道传言传着传着会失真,但还是低估了从江南到边塞的距离将传言夸大了多少倍。
“我不知道那个版本,你能先讲一讲吗?”
“传说,五月的第一天……”
欧阳锋记性好,将他听到的故事复述出来。
与一般的说书先生不同,他身负武学见识,在讲述比斗经过时还能查漏补缺地添上他认为可行的武学招式。
这让故事变得更加完整生动,是落到了实处,而不再有悬浮感。
凉雾作为故事里的主角,给欧阳锋的讲述打满分,她像是听了一段平行宇宙自己的经历。
一桌人都听得入神。
卫兰更是听得津津有味。
等欧阳锋说完,第一个带头鼓掌叫好,“说得好!我加十两!”
“哒。”
卫兰话一出口,额头上就挨了一下,是欧阳锋屈指给了她一记弹脑壳。
欧阳锋瞪了卫兰一眼,“你当我唱戏呢!”
卫兰摸了摸额头,疼是一点不疼,就是不知道会不会泛红。
脑门上突兀地红了一块,会不会有些丑?
“我夸你,你打我。”
卫兰自有一套道理,“你还讲不讲理了?”
欧阳锋满不在意,“债多不愁。反正在你看来,我也不是第一天不讲理了。”
“好,好,好。”
卫兰没有再辩,看似服软,但在桌下悄悄伸手。
她没干别的,就是掐了一把欧阳锋。
两人相邻而坐,叫她能很顺利碰到对方的侧腰。
欧阳锋只觉腰间的一小块肉被捏起,又被一转。
他没得痛觉失灵症,自然感到了疼痛。尽力面上不显,但还是紧紧抿了唇。
凉雾坐在卫兰的另一边,岂会看不清桌下的小动作,将这一幕收入眼底。
她读书多,还没到读傻了的地步。
以欧阳锋的性格,他能毫不设防让人重重掐一把腰,那人在他心里得有多亲近?
卫兰明年与谁结婚?确定是欧阳锋的哥哥?
还是西域的习俗大有不同?早有耳闻,有些地区实行一妻多夫制,它在白驼山庄一带流行也不无可能。
凉雾不动声色,只做什么异常也没看到。
她不是吴下阿蒙了,是见过世面的江湖人,撞破过世仇之后相恋。
今天再遇上叔嫂文学或哥哥弟弟都爱我这类的桥段,这能有什么大不了的。
凉雾云淡风轻地扯回正题。
“原来边塞版本的传闻竟是如此离谱。事实上,我是与薛笑人有了一场遭遇战。”
如实谈起与薛笑人的决斗,末了谈起遗憾。
“薛衣人的出现让薛笑人停手了。其实,我也好奇薛家兄弟俩的剑术究竟是谁更胜一筹?
薛衣人退江湖多年,他的剑还能快如往昔吗?薛笑人搞出杀手组织,剑法上真的至死未能胜过兄长吗?”
凉雾:“可惜,随着其中一方自尽,这成了一道无解的问题。”
“中秋夜不能全是悲剧故事。”
朱停瞧着司空摘星,“不如你讲个亲身经历的笑话。”
司空摘星不服气,凭什么凉雾说的就是生死决战,轮到他的经历就变成乐子了?
“我难道只会说笑话吗?今天,我偏要说恐怖故事。让我想想讲哪个地方的,我去的地方太多了,选择困难。”
柳不度入席后第一次开口,问:“司空,你去过云贵一带吗?苗疆很神秘,不如讲个那里的恐怖故事。”
凉雾听到“云贵”一词,可不就对上自己的下一站行程。
多看了柳不度一眼,他只是兴致来了,随意一问吗?
柳不度神色如常,好像真就是随口一说,
司空摘星想到什么,忽而肩膀轻颤起来。
他表情严肃,又是压低声音,“你们还别说,我是去过一回云滇之地。那地方邪门,我不想再去第二次了。”
凉雾瞧着司空摘星紧张的模样,一时也吃不准他是真的还是演的。
陆小凤说过猴精的演技冠绝天下,他都不确定是否看过司空摘星的真容。
凉雾配合地做了捧哏,“哦?怎么说?”
“大概三年前,我接了一单生意。”
司空摘星回忆起来,“我的客户被下了天残蛊。那姑娘也是无妄之灾,姑且称她小甲。”
下蛊之人的情郎移情别恋,相中了小甲。
说是单恋是给「恋」字泼脏水。那人其实是相中了小甲的财产,想要先入赘,再把持家产。
小甲没这方面的意思。
一边要应付那个男人死缠烂打,又倒霉地遇上放蛊人。
“放蛊人不管不顾,一杀就要杀两个。既不放过变心的情郎,也不放过小甲。她怨恨小甲就不该经过自家村寨,否则就不会引得情郎有变心的念头。”
司空摘星摇头,自是不认同放蛊人的逻辑,所以他接了那桩生意。
“天残蛊不致命,但会叫一个人毁容。我接单时,小甲的半张脸都烂了。等到全脸烂了,就是解蛊也无法再复原。”
苏蓉蓉听到这里,忍不住问:“蛊毒不同于其他毒,从炼制手法到解除的手法都很诡异。我没听过天残蛊,小甲要怎么才能解蛊?”
司空摘星:“这种蛊只在滇南小范围出现,在炼制时要加入当地特有的一种草药。
想解蛊,要不就是叫放蛊人给出解药,要不就是去寻那味关键原料草药的相克之物。我接单时,放蛊人已经与情郎同归于尽了,所以只剩第二条路。”
凉雾问:“关键草药的相克之物是什么?”
“传说里的冰蚕。”
司空摘星说,“八.九十年前出现过,被游坦之无意中食用,一夕之间让他挤进高手之列。”
冰蚕,虽然带了一个蚕字,却不是真的蚕。
外形像是蚯蚓,但如白玉又如水晶。阳光一照,略显出青色。
它本身带有剧毒,所以也能克制剧毒。
司空摘星介绍着,“据说还有一个特点,它非常冰,所到之处,水都会结成冰。”
欧阳锋精研毒术,自是听说过冰蚕。
“这东西绝迹多年,又被你找到活的了?”
“没有,这单任务失败了。”
司空摘星先说了结果,“理论上,我只要找到死掉的冰蚕虫尸就行。滇南的密林有一个传说,一些要死的毒虫会爬到洞里慢慢等死,那些地洞被叫作万虫冢。有的洞有主,恰好我要的虫洞就有主,恐怖经历就是从这里开始。”
三年前,司空摘星深入密林地洞。
地洞内外有不少人类与动物的尸骸。有的化成白骨,也有新鲜刚死的。他能确定的是,洞内只有自己一个活人。
司空摘星:“等我进洞,那些尸体却又活过来了,开始追杀我。我拼命地逃,越逃越进入地洞深处。
我看到了更古怪的现象,那些毒虫们的干瘪虫尸也活了,还能瞬间变大,对我围追堵截。”
凉雾听着,“你有没有吸入了致幻的菌菇孢子粉末?最后你是怎么逃脱的?”
司空摘星不知道具体过程,“不知道,我记不清了,好像是跳到了地下河流。等我再醒来,是在密林边缘的河道旁,四周没人,也无从问起。”
“我查了自己的身体,没毛病,还更强壮有力了。休养三天,我再去找那个万虫冢。
它塌了,塌得彻底。那块地的主人悬赏通缉肇事者,我见势不妙就跑了。”
司空摘星无功而返,回到委托人家时传来了噩耗。
小甲有一天照镜子,受不了蛊毒对容貌的损毁。
虽然蛊毒还没有吞噬她的整张脸,但数月的折磨让她失去了解毒的希望,没等司空摘星回来就自杀了。
这是一个悲剧故事,叫餐桌的气氛略有沉闷。
苏萌见状接过话头,说起他在采药过程中的遭遇。
有意选了一些温情事迹,没叫气氛向悲伤的地方滑去。
朱停也说起打铁铺接的奇葩订单,搞怪之余又不失好笑。
加上苏蓉蓉在医馆里见的不离不弃温馨见闻,叫这一顿重聚宴结束在月圆人圆里。
散场,时间尚早,刚刚戌正。
凉雾给每人都送了一份桂花糕作为小礼物。
虽然不知欧阳锋与卫兰今日会到,但她准备充足,多带了几盒。
彼此留下联络地址,没有续摊,各自行事。
欧阳锋与卫兰衙门附近查看情况,苏家兄妹去准备封酒坛的黄泥。
司空摘星一溜烟就不见了。
朱停领着凉雾到客栈取金刚伞。
柳不度提着一盒桂花糕。
这个只有盒子手掌大,总不能装着他要的书稿吧?
就听一声来自凉雾的传音入密,“三刻钟后,南湖渡口见。”
柳不度脚下一顿,没有直接追上凉雾,而是转向渡口所在方位。他耐心好,那就再等三刻钟。
渡口,停了一长排船只。
许多客船已经歇业了,只有零星几艘点着灯笼,还跑夜间航线。
不到三刻钟,凉雾拿着一把伞,又背了一把伞,提前来到渡口。
月上柳梢头。
柳不度静默地立在杨柳树下。
皎洁月色笼罩着他,为他镀上了一层朦胧的清光,也散落了一地暗影。
杨柳枝条随风轻拂过地面,柳条一遍又一遍扫过他的影子,影子岿然不动。
下一刻,影子随人而动。
柳不度抬眸看向来人,“稿子呢?”
凉雾:“在杭州小院,随我回去拿吧。之后你可以借宿小院的客房,今夜帮你省你一笔待在嘉兴城的客栈住宿费,我们也说一说云南的事。你问司空摘星云南的故事,是打算最近去跑一趟吧?”
柳不度:“大理无量山。”
“巧了,这就是我要说的地点。”
凉雾带路去找订好的客船,又问:“你张口就问稿子,所以说你写满八页纸的那封信是好长的一幅燕国地图。中心思想就是最后一句让我交稿吧?”
“不然呢?”
柳不度快速反问,脚步一刻也不停。
难不成是他在取出霍休宝藏的路上忽起兴致,想要把沿途风景分享另一个人看。彼时彼刻,想到的人唯有凉雾而已。
错觉。
即便它是真实发生过的事,但也一定是他的错觉罢了。
第40章 第四十章特别的乐趣
第四十章
中秋月,转朱阁,低绮户。
月照亮了清水巷巷尾,子时已过,人未入眠。
柳不度终于见到了第二本书稿《江南历险记》。
匆匆浏览一遍,大致了解这个故事说的是真假炎飙对决。
“我有一个问题。”
柳不度正色询问,“这本是什么时候成稿的?”
凉雾:“在六月初完稿。”
柳不度抬眉,是他问得不够详细,还是对方故意没抓住重点?
“四月,青衣楼残部冒用炎飙名号的时候,你落笔了吗?是不是已经构建了真假炎飙的故事框架?”
凉雾眨眨眼,“巧合而已。我一不偷二不抢,灵感来自霍休上次冒用炎飙的名号,谁想到青衣楼专逮着我一个人薅羊毛。”
凉雾:“二度撞车又不是我的错,难道你要拒收?”
柳不度:“别做错误解读,我从头到尾没说是你的错。”
凉雾注意到了,对方却未就拒收一词给出回复。
“你问这些的意义在哪里?”
柳不度指出,“你在《江南历险记》虚构了一个名为「规则」的组织,它是炎飙本次的主要对手。
这个组织可以令人死而复生,但叫人失去生前的所有身份,成了一串编号数字。”
凉雾:“对,这些都是我瞎编的。它有什么问题吗?”
柳不度:“西域宝藏是你瞎编的,真假炎飙也是你瞎编的,它们都从不同的角度成真了。”
凉雾一噎,这句话的未尽之意是说她笔下的「规则」组织也会用某个方式成真。
“不是吧?别告诉我你有了那种滑稽的猜想,觉得我写什么就能成什么。”
柳不度没反驳。
凉雾必须反驳这种无稽之谈。
“请用理性思考,你的猜测是倒果为因。不是我写了它才会出现,而是与它有关的人做贼心虚。”
“西域宝藏,是霍休非要穿凿附会。对比故事情节,它与金鹏王朝旧事根本不一样。只有来自西域前朝宝藏的这一点撞了名。”
凉雾不由吐槽,“早知道我不写宝藏主人来自西域,而写他来自东海,非要加个设定就是满是蝙蝠屎的海岛。”
“真假炎飙就更不同了。青衣楼残部顶替我的名号是要投入笑脸人组织,那与《江南历险记》里炎飙被奇袭致死后又被复活,完完全全是两码事。”
凉雾越说越顺理成章,“退一万步,江湖里的确有类似「规则」的组织,那也是它的问题,而我揭露了它的存在。”
柳不度深深看了凉雾一眼,“你的话全对,所以你做好准备又又又一次被追杀了?”
凉雾听到表示强调的三个“又”字,打心底不相信她已经拥有乌鸦嘴的写作光环。
查看游戏面板,特殊状态只有【百毒不侵】,而她的幸运值还是老样子50/100。
不过,她已有了人在江湖必要挨刀的觉悟。
“我做好准备了。”
凉雾反问,“你呢?丘陵书肆准备好了吗?”
话到此处,她想起了已故的白掌柜,忽然对第二本书的出版销售变得兴致索然。
反正不缺钱了,不必再靠稿费与分红谋生,出书与否已经不重要。
凉雾:“之前约定,我续签八本书给你。《江南历险记》是我履行了约稿承诺,之后还有七本书,我也不会赖账。
只要你不介意缺少一笔进项,那就不出版了,你把书稿作为个人藏品吧。”
在宝鸡城分赃时,柳不度作为霍休宝藏的线索提供方,得到凉雾续约八本话本的答谢。现在放弃出版,双方都会损失一笔钱。
凉雾想开了,如果出书意味着被奇奇怪怪的组织盯上,这笔钱不赚也罢,不希望再有伯仁因她而死。
“我的提议,你意下如何?”
柳不度权衡利弊。
只要炎飙再出新作,大赚一笔是可以预见的事。
丘陵书肆的成立初衷却不只是为了卖书,本就不该太过招人注意。
另外,他是不惧麻烦来袭,但没三头六臂保证书肆里其他人的安危。
归根到底,最后更在意一个关键问题。
柳不度文:“不能出版,你不觉得可惜吗?”
凉雾笑了,“我又不白写,仍有你这个读者。只要你认真读了,我就满足了。”
柳不度握住书页的手紧了紧。
自己成为唯一的读者,这句话为什么听着诱人?几乎要违背运营书肆的基本商业规则。
沉默半晌,他说:“就交给时间去解决这个问题。书稿,我暂时封存。等炎飙的热度过了,或者类似组织暴露后被解决了,再择机出版。”
‘即便将来我不在了,也会把这件事提前安排好。’
最后这一句,柳不度没有说出来。
凉雾很快就想开了,“拖字诀,有时候是很管用。”
她索性来了一招釜底抽薪,“不如等我死了再出版炎飙的所有遗作。作者死了,那些感觉被含沙射影的人想追杀也没人可杀,也不会连累书肆被追问杂七杂八的问题。”
柳不度凝眸,这人论及生死倒是洒脱,“你倒是想得够远。”
“人都一死,是自然规律。”
凉雾有了朝闻道夕死可的觉悟,“遗作出版主要靠你的安排。你争取死在我后面,或提前找到靠谱的掌柜接手此事。”
这个提议十分理性,只是听着有点刺耳。
柳不度忽略了刺耳的感觉,不该为涉及死亡似是不祥就避而不谈。
他终是同意,“好,就这样办。”
一轮圆月好,婆娑桂花香。
凉雾没有在中秋团圆夜深谈死亡的嗜好。
话锋一转,问:“你是不是有什么小道消息,已经听说了江湖上存在类似《江南历险记》里的奇怪组织?”
柳不度:“没有。”
凉雾前倾身体,逼近对方。
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的双眼,再问了一遍,“真的没有?”
太近了,彼此只剩两拳的距离。
柳不度能够感受到凉雾的呼吸。
不由手指微颤,想要点着对方的额头将它朝后挪一挪。
一念起,却纹丝不动。
柳不度确定地回答,“没有,我没听过相关组织的消息。只是猜测你的故事有再次预言准确的可能性。”
凉雾追问:“依据呢?”
柳不度一本正经地说,“炎飙用自身经历证明了什么叫作乌鸦嘴。”
凉雾抿唇,拐弯抹角损她是吧?
“就这?这未免太依靠直觉了,没有其他的事实依据了吗?”
柳不度也不开玩笑了,“晚宴上,司空摘星说他在滇南遇上死而复生的尸体。他的那段记忆很混乱,你认为是菌子中毒后的幻觉,对吗?”
凉雾点了点头。
尽管她本人亲历了借尸还魂,但不相信有批量的死而复生事件出现,至少没有相关实证。
柳不度:“万一呢?万一司空摘星所说就是真实遭遇呢?接下来要去云南,我们没必要去赌万一。”
万一司空摘星真的遭遇死而复生的尸体,而这件事发生在云南。
炎飙的新书有类似桥段。一旦发售新书让掌握那种秘术的奇怪组织引发无端联想,云南之行还能太平吗?
答案显然是否定的。
凉雾听到这里,不再猜疑柳不度提前掌握了奇怪组织的消息。
“你说得有理,没必要赌万一。”
这下,柳不度反过来紧紧盯着凉雾。
他慢条斯理地说,“刚才你追问了两遍,现在信我的话了?”
凉雾感到对方犹如实质的眼神,似是一把把钝刀,扎一刀就控诉一次她的多疑。
她不心虚,还敢故作为难地蹙眉,“要怎么说呢?这次就勉勉强强地信你了。”
柳不度未能伸出的手指更痒了,有点想要试一试对方脸皮的厚度。
他依旧克制住了,提起正事。
“我认为下一步该去大理无量山。前段时间打听到一个传说,说不定与神秘岩洞有关。”
“稍等。”
凉雾取来那本百年前的游记手札,翻到石壁仙踪剑影的那一页,“你看看是不是这个传说。”
柳不度仔细翻阅,给出肯定的回答。
“对,我也查到无量剑派的仙人传说,但这个门派在八十年前已经消亡。”
凉雾:“怪不得没听过它,我还以为是江南人不知遥远的云南事。”
柳不度:“我已知的消息也很少,仅知当年无量剑派与神农帮发生冲突后消失,而神农帮也没了。”
凉雾想起来丘陵书肆足迹遍布东西南北,但没有深入云南,得到的相关消息自是少了。
“丘陵书肆怎么没在云南开分店?那里的图书行业很排外?”
柳不度:“与其说图书业排外,不如说本地势力错综复杂。”
丘陵书肆不只是为了卖书盈利而开设,收集各种消息势必要接触各方势力。
“二十年前,有一批先锋去大理为开店打前站,被卷入当地门派的蛊毒乱斗中,是死伤严重。入驻云南开分店的计划就长期搁置了。”
柳不度补充,“云南的江湖门派驳杂,攻击手段多为毒与蛊。这些门派受到同一个存在的辖制,即大理段氏的皇家寺院天龙寺,因为天龙寺的某些武学属性与蛊毒相克。”
凉雾:“是要练到一定境界才能免疫蛊毒与治愈蛊毒吗?猴精的委托人,那位小甲姑娘不知有没有去过天龙寺求医?天龙寺是不会治,还是不给治?”
“我不知天龙寺收治病患的条件,只知克制蛊毒对武功高低有要求。”
柳不度说,“二十年前发生蛊毒之乱时,天龙寺青黄不接。高手已逝,新一代可造之才还没成长起来。导致云南武林混乱了很长一段时间。”
凉雾:“现在应该不一样了。听闻去年继位的大理新王段智兴,他的武功不俗。”
柳不度:“至少表面上云南各派开始相安无事。对我们来说,算是好消息。”
他又翻了翻游记,没有看到更多石壁仙踪的记述。
“这本手札从哪来的?没续篇吗?”
凉雾:“是从青衣楼杀手的行李里搜出来的。那群杀手对自己够狠,潜入刺杀不成就立刻服毒。没能问游记是从哪里来的。”
“当时一共找到十本书。”
她走到犄角旮旯,拉开角落的边柜。
从底部取出一包书,放到桌上拍了拍,“其余九本都在这里。”
柳不度解开袋子,随手拿了最上面的一本。翻开卷边的书皮,春宫图闯入眼帘。
没有惊讶犹疑,凝神静气地从头到尾看了一遍。放下后,又匆匆翻了其余七本。
他再抬头时,不解地问,“这批杀手们决定在杀人路上走到底,随身携带的书里居然没有暗藏武功秘籍?”
凉雾扑哧一笑,这与她当时的反应一模一样。
“对吧,你也觉得书中应该藏了秘籍。我就说春宫秘戏可能藏着武功心法,香帅却说从未听过类似桥段。”
柳不度听到凉雾与楚留香一起看过这些春宫图,下意识捏了捏书角。
幽微的情绪来得突兀,去得更迅速。
将这些书重新放入布袋中,还把它顺手塞回边柜底部。
“哒——”
柜门被关上。
柳不度平复了波澜微动的心。
他就事论事,“楚留香说得没错,至今确实没有传出类似故事。即便存在一幅藏着心
法的春宫图,那也是不对外传的秘密。”
“反正不在这堆书里。”
凉雾说着,忽而灵光一闪。
她扫了一眼变成遗作的《江南历险记》,又扫了一眼被关起来的春宫图,视线最后落到了柳不度身上。
柳不度突生一种离谱预感。
不,该不会像他想得那样吧?他绝不会同意这种事。
凉雾微笑,“你刚刚损失了一个赚钱的机会,我帮你找到新点子了。炎飙已死,虫二当立。”
虫二,风月无边是也。
柳不度更知这会提到的风月无边,恰是春宫图那种不着寸缕的美色。
“‘苍天已死,黄天当立’,黄巾军起义的口号是该这样化用的吗?”
“为何不可?”
凉雾说,“春宫藏着武功心法,这种事从前未有,我来开创先河。某种程度也是揭竿而起,改一改江湖规则。”
“不过,我有一处硬伤,我画图不行。”
凉雾头脑清醒,有自知之明。她能画两笔,也仅限于简笔卡通,对于工笔水墨不擅长。
想要完成藏功于图,必要有一位可靠的画师助手。
“我……”
凉雾正想请柳不度推举可靠的画师,就被他的动作给打断了。
柳不度之前克制了两次没有出手。
此时终是没忍住,手掌一翻抖落藏于袖中的纸折甲虫。
略带寒意的内力包裹了纸甲虫,把它快速怼到凉雾的脑门上。似一块冰紧紧贴着她,给她过热的思维降降温。
凉雾发现柳不度的异动,却没有闪避。
她倒要瞧瞧对方能做什么,没料到会被冰一下脑门——这手段真是幼稚。
“你别太荒谬。”
柳不度隔着纸甲虫点了点凉雾额头。
“我绝不会与你结伙完成春宫图,就算它是藏着武功心法的那一款,也不行。”
柳不度严肃表态,收回手。
似乎收手收很果断,似乎没有一丝留恋。
凉雾取下纸甲虫,用脚趾思考也知道她不可能被这玩意吓到。
“我也没叫你画,你推举一个可靠画师就行。如今春宫又不是禁书,朝中重臣也有画过的,我也看到丘陵书肆有售卖。”
“俗话说,佛祖给你关了门就会给你再开一扇窗。冒险故事不能乱写,一不小心就会影射某个组织,春宫图藏秘也不行吗?”
“不在一本里画完。每本夹带一张,搞一个系列连载,到我身亡再发出最后一本。只有集齐全套才能发现隐藏的武功,也不知是哪位幸运儿能第一个先发现。”
凉雾想得长远,却有一个最关键的问题有待解决。
不是缺少画师,而是她还没能创造出这样一套适合入画的武功。
柳不度想回怼的话太多,一时不知从何说起。
最后,他抓了一条,“佛祖什么时候说过这种俗话了?”
凉雾暗道确实不是佛祖说的,是上帝说的。“不要计较细枝末节。”
“好,我不计较。”
柳不度说,“你放过佛祖吧。它没给你开窗户,是你想把房子直接炸了。”
假设出版一套系列暗藏武功心法的春宫,等百年后武林发现这种秘密,可不就是炸了。
柳不度从没想过有人会向他提出如此荒唐的诉求。
凉雾还说不叫他动笔,只要推荐画师就好。
要是答应合伙了,他能叫旁人动笔吗?秘密多了一个人知道了,就有外泄的风险。
“此事不必再提。”
柳不度说得坚决,不能再深想,要是越想越觉得有趣怎么办?
人不能除了习武就是在寻觅更高武道的路上,也要寻觅一二乐趣。
比起炸了象征皇权的紫禁之巅,以这样的方式炸一炸江湖,着实更颇有一番意趣。
唯一的遗憾,等春宫全集完全出版时,他已经不在了,无法亲眼目睹江湖炸锅的盛况。
不!多一寸都不能想了。
不客气地说,他要是疯起来,必是要让整个江湖都害怕的。
柳不度迅速起身,准备去拿桌上的《江南历险记》。
他必须马上离开这个勾得他蠢蠢欲动的书房。
“时间不早了,该说的也都说了,明日再为远行云南做准备。”
“等一下。”
凉雾放下手中把玩的纸甲虫。
微微倾身,用手指按住了书稿,“你还没拿钥匙。”
她不再提特制版的春宫。不是放弃构想,而是静静蛰伏。
等创出了合适的功法,才到万事俱备的那一天。彼时再谈如何借一缕东风。
从抽屉取出钥匙,特意绕过书桌走到柳不度身侧,把钥匙稳稳地放到《江南历险记》上。
“夜深了,你别撬锁走窗户,用钥匙开客房的正门。蜡烛与打火石在进门的柜子上。”
凉雾轻轻拍了拍书稿封页,又拂去上面不存在的浮灰。
仿佛语重心长地说,“循规蹈矩的好习惯,始于开门这种小事,对吧?”
柳不度听得懂,这话不是说开门,而是在笑他的墨守成规。
“不错,走正门确实是好习惯。晚安。”
他若无其事地说完,拿着书稿与钥匙,单肩背起一旁的行李,头也不回地推门离开。
凉雾平静地看着房门被从外迅速关上,听着轻微的脚步声渐远,又听着客房铜锁的响动与木门开合声起。
她终是笑了起来。
拿起桌上的纸甲虫,弹了它一记。
暗道一声可惜,未能亲眼见证柳不度发现被礼尚往来后的表情。
某人用纸甲虫冰她脑门,她还以纸花簪发之美。
这种行为值得一个好评。像是在宅心仁厚、怜香惜玉、知书达理之中选三一即可。
*
*
客房内。
柳不度点亮烛灯,已经将那些跃跃欲试的念头压回心底。
准备提桶取水,忽觉左耳侧上方有轻微异物感,头发上似乎多了什么。
没有直接伸手去拿,而是移步镜前一看究竟。
对镜稍稍侧头,只见耳畔生花。
一朵淡金色纸花,赫然嵌在黑发上。
纸花灿烂,略带一缕暗香,是弥散小院的桂花幽香。
花不能更眼熟,是凉雾在餐桌上折的纸玫瑰。
在回程的船上,她闲来无事折了几支新鲜桂花。碾碎花瓣,取丹桂汁液为纸玫瑰染了一层淡金色。
这朵花何时到自己头上的?
柳不度瞬时想起凉雾给出客房钥匙的动作细节。
凉雾明明可以直接抛出钥匙,却绕过书桌走到他身边。
原来不仅仅是为笑他墨守成规,还在这里等着他呢!
柳不度明白,如非心绪浮动,他也不会慢了几步才发现被偷袭的异样。
此时看到自己被簪花,完全没有愤而摘花的念头。
第一反应是觉得不搭,这张脸长得普通至极,与淡金色玫瑰不适配。
镜中影像发生了变化。
平平无奇的假面消失,露出截然不同的真容。
面如冠玉,眼似寒星,似月下飞仙。
这是白云城城主府众人再熟悉不过的容颜。
下一刻,镜中人笑了。
笑容很淡,以金色纸玫瑰相衬时,却显得格外真实。
抬头望窗外,今夜月正圆,圆月偷藏了无数秘密。
“这样才配。”
一句低语散于风中。说的是花,又不仅仅是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