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生命·缘
除夕的成都,天色是铅块般的灰沉。
没有爆竹声,没有孩童嬉闹,只有湿冷的、仿佛能渗透骨髓的寒意,无声地笼罩着西部战区总医院神经外科大楼。
空气中弥漫着消毒水那永不消散的、刺鼻而冰冷的气息,混合着一种名为“等待”的、令人窒息的沉重。
长长的走廊空旷而寂静,惨白的顶灯在光滑如镜的地砖上投下威龙孤寂而拉长的身影。
他如同一尊凝固的雕像,背脊挺得笔直,矗立在手术室那两扇厚重的、紧闭的合金大门之外。
门楣上方,“手术中”三个猩红的大字,如同凝固的血液,散发着令人心悸的压迫感。
时间,在这里失去了意义。
从清晨八点零三分,母亲被推进那扇隔绝生死的大门开始,威龙便如同扎根在了这片冰冷的地砖上。
三十多个小时了。
他下巴上冒出了青黑色的胡茬,眼窝深陷,布满蛛网般的血丝,里面燃烧着一种近乎偏执的、混杂着无尽焦灼与钢铁般意志的火焰。
他拒绝坐下,拒绝喝水,甚至拒绝眨眼太久,仿佛任何一丝松懈,都会让那扇门内的希望之火熄灭。
父亲王老师被大姐和三妹强行架回了陪护房休息片刻,老人早已心力交瘁。
二哥和小弟轮流出去买回冰冷的盒饭,放在威龙脚边的椅子上,早已凝结了一层白色的油花。
威龙只是机械地摇头,目光从未离开过那扇门。
走廊尽头的窗外,天色由灰暗转为墨黑,城市的万家灯火次第亮起,映照着除夕夜的喜庆与团圆,却丝毫照不进这条被死亡阴影笼罩的通道。
远处隐约传来零星的、或许是远处居民区传来的鞭炮声,在这死寂的医院走廊里,反而显得格外刺耳和疏离。
“哥……吃点东西吧……”
三妹不知第几次走过来,声音带着哭腔,把一杯温水硬塞到威龙手里。
水杯的温度透过一次性纸杯传递到威龙冰冷僵硬的手指,他毫无知觉。
“雨雯,”威龙的声音嘶哑干涩,像砂纸摩擦,“我吃不下。”
他的目光依旧钉在手术室的门上,仿佛能穿透那厚重的合金,“里面……一点动静都没有……”
三妹看着哥哥憔悴得脱形的侧脸,眼泪无声地滚落。
作为护士,她比谁都清楚这台手术的凶险和漫长意味着什么。
她默默地站在威龙身边,不再说话,只是用自己单薄的身体,试图给哥哥一点无声的支撑。
时间在秒针的滴答声中,如同粘稠的沥青,缓慢而沉重地流淌。
每一分,每一秒,都像一把钝刀,在威龙的心尖上来回切割。
他脑海中不受控制地闪过最坏的画面,又被自己用近乎暴戾的意志强行压下去。
他强迫自己回忆贝尔格莱德的风雪,回忆阿瓦拉山酒店废墟里的彻骨寒冷,回忆万米高空那枚液体炸弹冰冷的死亡气息……
与那些生死一线的战场相比,此刻的等待,为何感觉更加漫长、更加煎熬?
因为里面躺着的是给了他生命、用全部温柔包裹他人生的母亲。
午夜零点的钟声,仿佛在遥远的天际敲响。
新的一年,在无人庆祝的死寂中悄然降临。
手术室外的红灯,依旧固执地亮着。
突然!
“哔——!哔——!哔——!”
一阵尖锐得刺穿耳膜的仪器警报声猛地从手术室内部隐约传来!
紧接着是纷乱急促的脚步声和模糊的、压抑的呼喊!
威龙浑身剧震,如同被高压电流击中!
他猛地向前冲了一步,几乎要撞在那冰冷的合金门上。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血液瞬间涌向头顶,又在下—秒冻结成冰!
恐惧!前所未有的恐惧瞬间攫住了他!
发生了什么?!妈!!!
“哥!别冲动!”
三妹和刚赶过来的二哥死死拉住了威龙,二哥跑运输练出的粗壮臂膀此刻爆发出惊人的力量,“里面有最好的医生!别慌!别慌啊!”
二哥的声音也在发抖。
威龙双目赤红,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全身的肌肉紧绷如铁,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低吼。
那扇门,那扇隔绝一切的门,此刻成了地狱的入口!
警报声如同魔咒,持续不断地敲打着所有人的神经末梢,每一秒都是凌迟!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几分钟,却漫长得如同几个世纪。
催命的警报声,终于渐渐减弱,最终归于沉寂。
手术室内似乎恢复了那种令人窒息的、死一般的“正常”运作声。
威龙脱力般靠在冰冷的墙壁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汗水浸透了里层的军衬衣,冰冷地贴在皮肤上。
二哥和三妹也松开手,脸色煞白,互相搀扶着才能站稳。恐惧的余波仍在走廊里无声地回荡。
凌晨三点十七分。
手术室上方那盏亮了一整个除夕的猩红“手术中”灯牌,终于,无声地熄灭了。
那一瞬间的黑暗,比持续的红光更加令人心悸。
威龙的心跳仿佛也随之停止。
他屏住呼吸,身体僵硬得如同冻僵的石头,所有的感官都死死锁定在那两扇沉重的合金大门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