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道小写师 作品

第292章 银圆锁龙村

民国二十三年,秋。锁龙村被太行山的雾气裹了整整三日,连日头都成了蒙在油纸里的蛋黄,昏昏沉沉地悬在山尖。李承道的驴车碾过村口那座青石板桥时,车轮碾到块松动的石板,"哐当"一声,倒像是敲碎了什么陈年的骨头。

"师父,这村子邪门得很。"赵阳攥着腰间的桃木钉,指节泛白。他十七岁的脸本就棱角分明,此刻被雾气一蒸,更显得青白。驴车旁的老槐树上缠着红布,布上沾着黑褐色的斑点,像干涸的血。

林婉儿正低头用银簪挑开驴蹄上的泥块,闻言抬头。她穿件洗得发白的月白布衫,袖口磨出了毛边,唯有那双眼,黑得像深潭,不起半点波澜。"雾里有尸气,淡得很,像是埋了有些年头。"她指尖划过银簪尾端的刻痕——那是个"婉"字,刻得极浅,像怕人看见。

李承道斜倚在车板上,青布道袍的下摆沾着草屑。他叼着根枯草,望着村口那块歪斜的石碑,碑上"锁龙村"三个字被风雨蚀得模糊,边缘却新添了几道指甲抓挠的痕迹。"何止邪门。"他吐出草茎,罗盘从袖中滑出,铜制的盘面在雾里泛着冷光,指针疯了似的转,"这地方的阴气,能把活人熬成浆糊。"

说话间,一阵唢呐声穿透雾霭,红绸子似的缠上来。只见一队送亲队伍从雾里钻出来,吹鼓手的脸白得像纸,腮帮子鼓得老高,却不见气从鼻孔出。最前头那顶花轿,红布上绣的鸳鸯竟都是单只眼,轿帘被风掀起一角,里面黑洞洞的,像张要吞人的嘴。

"张大户家娶亲,用了个外乡娃当活聘礼。"一个挑着菜担的老汉从旁经过,见三人打量送亲队,压低声音啐了口,"作孽哟,那娃昨儿还在村口讨饭,今儿就......"

话没说完,老汉突然捂住嘴,脸色骤变,转身就往村里跑,像是被什么追着。

赵阳正要追问,却被林婉儿拽了拽衣袖。她指了指送亲队伍后面——两个精壮汉子架着个少年,少年的手腕被麻绳勒得发紫,嘴里塞着粗布,眼睛瞪得滚圆,瞳孔里映着花轿的影子,像两团烧不起来的火。

"活聘礼。"林婉儿的声音很轻,"《异俗考》里提过,偏远山乡有用活人抵聘礼的,说是能保新婚夫妇白头偕老。"她顿了顿,指尖在银簪上捻了捻,"但没说过,活聘礼要被......"

"要被埋进后山的聘礼坟。"李承道突然开口,罗盘的指针猛地停住,死死指着村子深处,"三年前我路过这附近,就听说过这规矩。"他的声音有些发紧,道袍下的手攥成了拳。

当晚,三人借宿在村西头的破庙。赵阳用桃木钉在门槛上钉了个十字,林婉儿在佛像前点了三炷艾草,烟雾缭绕里,李承道正对着罗盘出神,铜针上凝着一滴黑血,像颗没泪的眼。

"师父,这银圆邪门得很。"赵阳从怀里掏出个东西,是枚生锈的银圆,边缘缺了个角,上面刻着个模糊的"李"字。"下午在送亲队伍经过的路上捡的,摸起来黏糊糊的,像是......"

"像是血。"林婉儿接过银圆,放在鼻尖闻了闻,"不止血,还有尸油的味。"她突然按住赵阳的手,将银圆凑到他眼前,"你看这缺口,边缘有齿痕,像是被人用牙咬出来的。"

赵阳吓得手一哆嗦,银圆掉在地上,滚到佛像脚边。月光从破窗照进来,恰好落在银圆上,缺口处竟隐隐渗出红水,在地上积成个小小的血珠。

就在这时,庙门被"吱呀"一声推开。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站在门口,衣衫破烂,露出的胳膊上满是抓痕。是白天那个老汉提到的李寡妇。

"红嫁衣......红嫁衣来讨聘礼了......"李寡妇的眼睛直勾勾的,嘴角淌着白沫,"银圆咬手啊......咬手......"她突然冲向李承道,死死抓住他的胳膊,指甲几乎嵌进肉里,"你们是外乡人......外乡人也要当聘礼......"

赵阳正要上前拉开,李寡妇却猛地松开手,直挺挺地倒了下去。三人低头一看——她的脖颈上有圈紫痕,像是被什么东西勒过,而她的手心,攥着十枚银圆,每枚银圆上都刻着个字,连起来正是"张大户家聘礼,三更必死"。

"不好!"李承道拽起林婉儿和赵阳就往外跑,"那少年要出事!"

夜雾更浓了,张大户家的方向传来几声狗吠,接着是死寂。等三人摸到张大户家的柴房,门虚掩着,里面黑得像泼了墨。林婉儿掏出火折子,火光跳动间,他们看见少年吊在房梁上,双手被银圆穿了掌,鲜血顺着银圆的边缘往下滴,在地上积成个小小的血泊。

少年的眼睛还睁着,林婉儿凑过去,借着微弱的光细看,突然倒吸一口冷气——少年的瞳孔里,映着个披红嫁衣的女人,女人的脸被头发遮住,只能看见嘴角咧开的弧度,像是在笑。

"不止一个。"李承道的声音在身后响起,他指着柴房的墙角,那里堆着十几捆布匹,每捆布里面都鼓鼓囊囊的,"这柴房,埋过不少人。"

赵阳突然"啊"了一声,指着少年的脚边。那里散落着几枚银圆,其中一枚缺了个角,正是他白天捡到的那枚,此刻缺口处的红水已经凝固,变成了紫黑色。

"谁在那儿?"柴房外传来脚步声,是村长王德海,他手里提着盏马灯,昏黄的光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我就知道是你们这些外乡人作祟!"

王德海身后跟着几个村民,手里都拿着锄头扁担,眼神里带着狠厉。马灯的光晃过少年的尸体,村民们的脸上没有丝毫惊讶,反倒像是早就料到。

"把他们抓起来!"王德海一声令下,村民们蜂拥而上,"敢在锁龙村害人性命,按规矩,得埋进聘礼坟,给山神抵债!"

赵阳想反抗,却被李承道按住。李承道的目光扫过村民们的脸,每个人的衣领里都露出半截红布,像抹没擦干净的血。"我们没杀人。"他的声音很平静,"但我们可以留下,等查清真相。"

王德海眯起眼,马灯的光在他脸上投下阴影:"好啊,我倒要看看,你们能不能熬过今晚。"他挥了挥手,村民们押着三人往祠堂走,"记住,锁龙村的规矩,从来由不得外乡人破。"

路过柴房时,林婉儿回头望了一眼。月光从窗棂钻进去,照在少年的尸体上,那双睁着的眼睛里,红嫁衣女人的影子似乎动了动,嘴角的笑意更深了。而墙角的布匹堆里,有什么东西在蠕动,发出细碎的声响,像银圆在滚动。

祠堂里阴森森的,供桌上摆着牌位,牌位前的香炉里插着三炷香,香灰却都是黑色的。王德海关上门,钥匙在锁孔里转了三圈,发出"咔哒"声,像骨头断裂的脆响。

"师父,现在怎么办?"赵阳压低声音,桃木钉在手里攥得发烫。

李承道没说话,只是从怀里掏出罗盘。在祠堂的阴气里,铜针上的黑血开始流动,缓缓指向供桌。林婉儿走过去,借着从门缝透进来的微光细看,突然发现供桌的木纹里嵌着些东西——是银圆的碎屑,和少年掌心里的一模一样。

"锁龙村的秘密,不在聘礼坟。"林婉儿的指尖划过木纹,"在这里。"

话音刚落,祠堂外传来银圆滚动的声音,从远及近,像是有什么东西正顺着台阶往上爬。接着,是女人的哭声,细细的,缠缠绵绵的,钻进门缝,钻进每个人的耳朵里。

赵阳打了个寒颤,突然指着供桌底下——那里不知何时多了一双红绣鞋,鞋尖沾着泥,像是刚从土里拔出来的。

李承道的脸色沉了下来,他知道,这一夜,才刚刚开始。

祠堂的横梁在哭声里微微颤动,陈年的灰尘簌簌往下掉,落在供桌的牌位上,像给那些模糊的名字蒙了层白纱。赵阳背靠着门板,手心里全是汗,桃木钉的尖刺硌得掌心生疼。他盯着供桌下的红绣鞋,那鞋头的泥渍里混着几根枯黄的草,像是从坟里带出来的。

"别碰。"林婉儿按住他要伸出去的手,指尖冰凉。她蹲下身,从发间抽出银簪,轻轻挑起一只绣鞋的鞋带——那鞋带竟是用铜钱串成的,每枚铜钱都被钻了孔,穿线的地方泛着黑红,像浸透了血。"是‘锁魂带’,用枉死者的头发混着麻线编的,穿在鞋上,能把魂困在鞋里。"

李承道的罗盘突然发出一阵蜂鸣,铜针剧烈跳动,在盘面上划出细碎的火花。他猛地抬头,望向祠堂的横梁——那里悬着块黑布,布角垂下来,在穿堂风里轻轻晃,像只垂着的手。"上面有东西。"他话音刚落,黑布突然坠落,露出后面的景象:密密麻麻的银圆钉在梁上,每枚银圆的中心都插着根银针,针尾缠着红线,红线的另一端隐没在横梁深处。

"这些银圆......"赵阳的声音发颤,"和李寡妇手里的一模一样。"

林婉儿已经爬上供桌,凑近横梁细看。银圆上的刻字被岁月磨得浅了,但借着月光能辨认出几个——"王"、"李"、"张",都是锁龙村的大姓。更诡异的是,银圆边缘结着层青黑色的霜,用银簪刮下来一点,放在鼻尖闻,竟是铁锈混着尸臭的味道。"是‘镇魂阵’的变种。"她从怀里掏出块油纸,小心翼翼地取下一枚银圆,"正常的镇魂阵用桃木,这里却用银圆和银针,是想把魂钉死在祠堂里,不让出去。"

就在这时,祠堂外传来沉重的脚步声,一步一步,踩在青石板上,发出"咚、咚"的闷响,像是有人扛着什么重物。紧接着,是铁链拖地的声音,刺耳得让人牙酸。

李承道迅速将罗盘塞进袖中,冲两人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他掀开供桌下的暗格——那是他刚才趁两人不注意撬开的,里面堆着些破旧的账簿。"躲进去。"他低声道,"不管听到什么,千万别出声。"

林婉儿和赵阳刚钻进暗格,祠堂的门就被撞开了。月光涌进来,照亮了门口的人影:四个穿着黑衣的汉子,脸上蒙着黑布,只露出眼睛,手里抬着口棺材,棺材上没刷漆,露着白森森的木头,木头缝里渗出暗红色的液体,在地上拖出一道蜿蜒的痕迹。

为首的汉子走到供桌前,从怀里掏出张黄纸,用朱砂画了道符,贴在棺材上。符纸的图案很古怪,像是个扭曲的"聘"字,音沙哑,像被砂纸磨过。

另外三个汉子应声上前,掀开棺材盖。暗格里的赵阳忍不住凑到缝隙处张望,突然倒吸一口冷气——棺材里躺着的,正是白天那个当活聘礼的少年!他的眼睛还睁着,瞳孔已经涣散,但手里死死攥着什么,指缝里露出点红。

"这娃子骨头硬,临死前还想抓挠。"一个汉子啐了口,伸手去掰少年的手指,"得把他的手钉在棺材板上,不然到了山神那儿,乱抓乱挠的不吉利。"

他从腰间抽出根铁钉钉,正要往下钉,少年的手指突然动了动,死死扣住了他的手腕!汉子惊叫一声,另一个人举着锄头就往少年手上砸,"咔嚓"一声,骨头碎裂的脆响在祠堂里回荡。

暗格里的林婉儿猛地攥紧银簪,指节泛白。她看见少年的手指被砸烂了,却依然没松开,掌心里露出的红色物件,竟是半块红布,上面绣着鸳鸯——和白天花轿上的单眼鸳鸯一模一样。

"邪门了!"为首的汉子从怀里掏出个黑陶罐,倒出些灰色的粉末撒在少年身上,"这是‘镇魂灰’,烧过的聘礼坟土混着糯米做的,看你还诈不诈尸!"

粉末落在少年身上,冒出阵阵白烟,少年的身体剧烈抽搐起来,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像是有血沫堵着。就在这时,他的眼睛突然转向供桌下的暗格,瞳孔里映出暗格的缝隙,映出林婉儿的脸。

林婉儿的心跳瞬间停了——少年的瞳孔里,除了她的影子,还有个披红嫁衣的女人,正从少年的肩膀后探出头,嘴角咧开,露出尖细的牙齿。

"快走!"为首的汉子似乎察觉到什么,催促着同伴盖棺,"今晚月圆,冤魂容易抬头,别在这儿耽搁!"

四人抬着棺材往外走,铁链拖地的声音渐渐远去。祠堂里恢复了寂静,只剩下供桌下的暗格里,三人粗重的呼吸声。

赵阳先爬了出来,腿一软差点摔倒。他指着地上的血迹,声音抖得不成样子:"他们......他们要把少年埋进聘礼坟?"

林婉儿没说话,她走到棺材停放的地方,蹲下身,用银簪挑起一点暗红色的液体。液体在簪尖凝结成珠,竟隐隐泛着银光。"不是血。"她放在鼻尖闻了闻,脸色骤变,"是银水,把银圆熔了,混着尸血熬成的。"

李承道正翻看着那本破旧的账簿,突然指着其中一页:"看这里。"账簿上用毛笔写着几行字,墨迹发黑,像是用血写的——"民国十三年,张大户娶亲,获聘礼,男,十五岁,抵银圆三十斤,埋于聘礼坟东头第三棵松树下。"魂。"

"补钉银圆?"赵阳想起横梁上的银圆,"难道横梁上的银圆,都是被钉在坟头的?"

"不止。"林婉儿突然走向祠堂后墙,那里挂着幅褪色的村地图,"聘礼坟的位置,在龙脉的尾端。"她用银簪在地图上划出一道线,"锁龙村的布局,像个口袋,祠堂是袋口,聘礼坟是袋底,中间的住户,都是挡着冤魂逃跑的屏障。"

话音刚落,祠堂外突然传来女人的哭声,比之前更近了,像是就在门口。接着,是银圆滚动的声音,"咕噜、咕噜",从门槛下钻进来,在地上打着转。

李承道迅速将账簿塞进怀里,抓起罗盘:"走!去聘礼坟!"

三人冲出祠堂,月光正好穿透云层,照亮了通往后山的路。路边的草丛里,散落着几枚银圆,正顺着斜坡往下滚,像是在引路。赵阳捡起一枚,发现上面刻着的字,正是账簿上记录的那个民国十三年的活聘礼的姓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