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金缕策(第2页)

它笼着魏嬿婉鬓边新簪的宫花,镀亮进忠帽檐下的眉峰,也柔和了春婵、澜翠肩头尚未拂尽的仆仆风尘。

行至廊下,春婵与澜翠便止了步,双双垂手敛衽道:“主儿,眼见天色向晚,奴婢们先去备下香汤热水,伺候主儿沐浴更衣。”

魏嬿婉微微颔首,二人便如穿花蛱蝶般,悄无声息地退下了。

进忠扶着魏嬿婉步入内室,在妆台前坐下,趋前半步,伸出手,轻柔地开始为她拆卸发间那几支素银的簪钗。

“主儿今日在养心殿…倒是心思灵巧。奴才斗胆,您怎生想着,在那当口提起皇后娘娘的?”

魏嬿婉眼波在镜中流转,未直接答他,良久,才轻轻开口,声音也如同这暮色般有些飘渺:“进忠,你在这宫墙里年头久了,见得多。依你看……何为‘宠爱’?”

“回主儿的话,依奴才这双浊眼看来,‘宠爱’二字,究其实质么——”进忠拆下最后一支珠花,拿起一把温润的黄杨木梳,顺着魏嬿婉的长发梳下,“从来不是那镜花水月的情分,而是实打实的‘给’与‘得’。金银珠玉、位份尊荣、乃至一言可决旁人生死的权柄……皇上肯把哪样、给谁多少,那人的‘宠爱’便有多少。”

魏嬿婉微微勾起唇角:“不错。所以,依你之见,眼下这后宫之中,谁最得此‘宠’?”

“嘉妃娘娘。” 进忠答得毫不迟疑,“恩眷优渥,赏赐不断,是实打实的体面。”

“不错,嘉妃。”魏嬿婉轻轻点头,声音陡然转冷,眼中闪过一丝锐利的光。

“那这般恩宠,其下场又如何?一旦有新人颜色更胜,或是她行差踏错,损及龙颜天威,顷刻间,便化齑粉。皇上贬斥起来,她又算个什么?昔日捧得越高,摔得便越重!嘉妃尚是此等光景——”

进忠并未因她的转身而停手,只顺势梳理着她垂落肩头的发丝,仿佛她激烈的言辞只是拂过耳畔的微风。

“再看旁人。娴妃娘娘,与皇上年少旧谊,情分自然不假。可论及‘宠爱’,我昔日于启祥宫,听说这位娘娘的旧事不少。潜邸之时,仗着有那身为景仁宫皇后的姑母撑腰,又是何等尊贵体面?贵妃娘娘那时不过是个格格,她却已是侧福晋,然则景仁宫倒了,她那位姑母一去,她的位份便生生矮了贵妃一头。”

“这些年,便是底下奴才们私下议论,说起最巴望去伺候的主子,翊坤宫都提不上名号。嘉妃,一个身负朝鲜血脉的妃子,所得的恩宠远胜于她这位满洲贵女、皇上故人,这又说明了什么?”

“这说明,娴妃如今不过是色厉内荏!至于我生得有几分肖似她,并不是什么天大的好处!不过证明我确有两分姿色罢了。若无其他能真正让皇上感兴趣、离不开的地方,皇上身边,有娴妃这么一个‘旧情’的念想摆着,怕是都嫌够够的。”

片刻沉寂后,进忠撩起袍角,就这么在魏嬿婉的绣墩前,缓缓地蹲了下来。

昏黄的烛光在他脸上投下深深浅浅的阴影,衬得那双深邃的眸子愈发专注,如同静待猎物入彀的夜枭,又似在虔诚聆听某种隐秘真言的使徒。

魏嬿婉被他这仰视姿态摄住了一瞬,她微微低下头,目光终于落进他深不见底的眼睛里,奇异地感到一种被理解、甚至是被‘看见’的错觉。

那是一种在深宫之中极其奢侈的错觉。

“进忠,你看,”她低缓地唤他,“我们女子,生在这世道上,天生就比男子艰难百倍。纵使胸中有丘壑,腹内有乾坤,科举的龙门,建功立业的疆场,指点江山的朝堂…哪一处,容得下我们这双握惯了针线、理惯了妆奁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