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7章 诛心劫(第2页)

他端起那盏早已温凉的雨前龙井,却无心啜饮,只凝着盏中沉浮的叶梗,续道:“更要紧的一节,是那毒物如何竟混入皇后每日必用的芝麻糊中?此物自内务府入库,经长春宫小厨房领料、淘洗、焙炒、研磨、封存,直至兑了蜜水上呈凤案,其间经手仆妇、掌事太监,十指难数。那江与彬,据莲心及长春宫上下人等确凿供称,统共只奉召去过一回,且是直奔皇后寝殿问安诊脉,行踪皆在明处,众目睽睽之下,莫说潜入小厨房做手脚,便是连那庖厨的门槛也未曾踏近半步。这投毒的路子,竟成了凭空而来,无迹可寻!”

说罢,皇上长叹一声,眉宇间尽是烦难:“如今这局面,嘉妃言行坦荡,其心难测;江与彬闭口如蚌,其身难明;便是娴妃……”他眼中掠过一丝精光,语气转冷,“她恰在此时效法皇后‘节俭’之事,时机之巧,由头之正,叫人抓不住一丝错处。三方皆如雾中楼台,各有其影,却无登楼之梯。”

“然则,祖宗成法,社稷基石,岂容‘莫须有’三字横行?况嘉妃腹中所怀,乃朕血脉所系,关乎国祚。纵有疑影幢幢,亦断无凭此捕风捉影之谈,便向怀娠宫妃兴师问罪的道理!此风若长,后宫必成修罗场,人人自危,纲常尽毁。欲定其罪,非如山铁证不可!”

“至于内务府采买那头的关防疏漏,进忠已查办回禀。确然揪出几个鼠窃狗偷的蠹役,在支领核销上做了些手脚,贪墨了些许银两…然细究其数,不过是些零碎。”

魏嬿婉静聆皇上剖陈案由,待那语中沉郁的倦意氤氲殿宇,方启朱唇:“皇上圣明洞烛,幽微毕现,臣妾本不敢妄置一词。然……臣妾愚见,此番僵局,非是当真‘无人证’,实乃‘无人敢证’罢了。”

皇上目光凝注其低垂的螓首,默然未语。

“此事牵涉之深广,关碍皇嗣、中宫乃至六宫妃主之尊荣,兼涉太医院、内务府层层关节…重重宫阙之内,自当值医官、药童,至经手物料之库吏、仆役,乃至长春宫洒扫粗使,谁非水晶心肝?干系如此之巨,稍有不慎,便是粉身碎骨、祸延满门之局。”

“人人大抵都如那江太医一般思量:缄口不言,矢口否认,横竖铁证难觅,上亦无‘疑罪从有’之理,或可侥幸置身事外,保全身家。然若一旦启齿,无论指证何人,抑或道破何处关窍,便似投身滔天漩涡。届时,招供者自身即成众矢之的,前有真凶切齿之恨,后匿无形推手,更兼…恐触其幕后倚仗之贵人。”

“试问这深宫之中,蝼蚁之躯,又有谁堪担此千钧之系?谁又敢以阖族性命为注,强作那出头之椽?”

“招认之险,远甚沉默之安。是以缄默,便成了人之常情,亦宫闱倾轧下,弱质存身之道。”

良久,皇上已面沉似水。

“好……好一个‘无人敢证’!好一个‘沉默是存身之道’!” 皇上缓声开口,字字如冰,“如此说来,朕这紫禁城,煌煌天威之下,倒成了宵小渊薮?铁证律法之前,反作懦夫护符?”

“朕倒要瞧瞧,是他等筋骨硬,还是朕慎刑司的手段硬!既撬不开一个江与彬之口,那便由点及面,层层深究!”然雷霆之旨未出殿门,进忠已神色张皇碎步入内,身后赵一泰扑跪阶前,急声禀道:“皇上!皇后娘娘……方才在长春宫,呕血了!”

“什么?!” 皇上霍然起身,掌中那盏温凉的龙井铿然碎落金砖。面上因魏嬿婉而生的些微怜惜瞬间褪尽,唯余惊怒焦灼,“速备銮舆!即刻摆驾长春宫!”

銮舆一路疾行,仪仗纷乱亦不及整。圣心焦灼如焚,直入长春宫内殿。

琅嬅斜倚锦榻,唇色惨淡,一方素帕掩于唇畔,洇开一团刺目的暗红。气息奄奄间闻得动静,勉力抬睫:“皇上……”她声若游丝,噙着一丝惨笑,“您竟……屈尊降贵了?臣妾……岂非该自生自灭……”

皇上几步抢至榻前,见其形销骨立,心头亦是一紧,沉声道:“皇后!朕何曾言弃你于不顾?命你静养,乃为你好,盼你早愈!你何以曲解至此,以此诛心之语刺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