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3章 兰因絮果(第3页)

琅嬅默然听着,半晌,凄然一笑,那笑意未及眼底,便已化作一片凄迷水雾,浸得眸中枯槁更添三分寒凉。

“嬿婉,你可曾读过,‘兰因絮果’。”

“说来堪笑……我自幼在闺中,四书五经,纵未敢言倒诵如流,亦烂熟于心;诸子百家,亦曾略窥门径。挥毫泼墨之际,阿玛尝捻须称善。我心中是何等意气?自诩女儿胸中丘壑,未必输于男儿,满腹锦绣,终有酬志之日....”

“可惜,年幼懵懂,焉知女子的才学、胸臆…终不过议亲时锦上添花的谈资,妆奁内精致无用的清玩。”

“彼时……弘历他……含笑看我临摹的《快雪时晴帖》,赞我笔意空灵,有林下风致;与我品评前朝旧事,论兴衰得失,听我侃侃而谈,其目灼灼,激赏之情溢于言表,尝言:‘卿之洞见,慧黠通透,纵朝堂饱学之士,亦不及卿万一!’彼时,他唤我‘琅嬅’,非以‘格格’相称,谓我乃其‘解语花’,扫眉才子!字字句句,甘若醴酪,沁入肺腑。我这一颗心……便溺于他那‘知我’的温存,只道觅得真知己,从此一心一意,再无旁骛。”

“我以为,我们青梅绕竹马,两小无猜嫌。春日新柳下,也曾并辔踏青,共赏桃夭;夏夜凉亭中,也曾赌书泼茶,笑说流萤。彼时情浓,一个眼神便是千言万语,一句诺言便信是地久天长。真真是‘如兰之馨,似璧无瑕’,只道是神仙眷侣,佳偶天成,命中注定的鸾凤和鸣。”

“然既正位中宫,情随势迁!皇后……乃国母,乃天下女子仪范!其‘德’之所系,再非才情纵横、卓识超群。唯需‘端庄持重’,‘温良恭俭’,‘不妒不怨’,‘为天下式’!我昔日引傲的才学,彼击节称善的卓见,皆成了不合时宜的累赘,沦为‘妇言’之外的聒噪!”

“昔年耳鬓厮磨的知心人,亦渐次成了须臾不离君臣礼的至尊。‘情’之一字,在江山社稷、前朝后宫、制衡权术面前,薄如蝉翼,轻若飞絮。猜忌如藤蔓暗生,隔阂如山峦渐起。昔日他赠我的玉如意,如今握在手中,只觉冰冷刺骨,哪还有半分温存?”

“世人当知,那‘絮’,初时亦皎洁轻柔,惹人怜惜。然风起处,身不由己,零落成泥,沾染尘垢,旧时洁净,杳然难寻。此深宫,便是一场无尽之风,将‘兰因’吹散,令‘絮果’漫天,落得满目狼藉,心字成灰……所谓帝后,不过金玉为城、锦绣作笼。城外只见万丈荣光,艳羡无已;城中之人,却日复一日,眼见‘兰因’点滴消磨,终余此漫天飘零之‘絮果’,寂寂无声。”

忽闻殿门珠帘轻响,一才留头的小宫娥,战战兢兢挨入。垂首屏息,不敢仰视凤榻,只向魏嬿婉处深深一福,声若蚊蝇,惊惶道:“启禀……启禀娘娘……适才……御前的公公传……传皇上口谕……”

“言……言皇上圣意已决,降旨……将固伦和敬公主……许嫁蒙古科尔沁部……”

宫娥抖若筛糠,颤声续禀:“公主闻讯,悲恸难抑,于养心殿前长跪不起,誓死……誓死欲留宫闱……侍奉娘娘膝下尽孝……已……已触天颜震怒……”

“皇上……更望……娘娘能体察圣心,移驾……劝慰公主……言……公主素来最听娘娘教诲……”

“你……你说什么?”琅嬅喃喃重复,唇齿翕张,“噗——!”

一道殷红的血箭,毫无征兆自其口中狂喷而出!点点猩红如寒梅骤绽,激射于杏子黄绫锦衾之上、魏嬿婉素色宫装襟前、乃至数步外金砖地面!触目惊心!

她身体猛地一挺,旋即软倒。乌发逶迤枕畔,那支赤金点翠九尾凤簪“当啷”坠地,于脚踏之上碎作两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