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5章 最是薄情人倦矣,不关桃李嫁枝时(第3页)
“如今……臣妾病骨支离……倒得了……天大‘清闲’……终能……重拾旧梦……这残躯病榻旁……竟又……闻得墨香了……”
“臣妾……斗胆……拾得……几句残诗……皇上……若肯……垂听……且品评……可堪……入耳……?”
她颤巍巍抖着素手,向枕下摸索,抽出一纸花笺。
——莫作朱门绣户身,菱花空对晓昏新。金丝雀困他人笼,缠枝空绾正妻名。蛾眉描尽为谁悦?团扇泣秋霜露侵。百年苦乐皆由掌,一生朱颜尽误人。
琅嬅眸光涣散,却竭力凝向皇上身形遮挡的那半扇雕花长窗。窗外,一角碧空如洗,偶有流云舒卷,自在无拘。
她窥见了毕生求而不得的天地浩渺,窥见了挣脱樊笼的羽翼翩跹。恰在此时,一阵穿堂风过,拂动明黄帐幔,带来一丝微末的草木清气。琅嬅残存的气息,便如游丝般,随着这缕清风,悄无声息地散入虚空。
皇上兀自沉浸在那未及发作的愠怒与惊愕之中,待察觉榻上之人气息断绝,身形骤然凝滞,犹自不可置信。他猛地俯身,急急攥住琅嬅那只已无半分暖意的手,入手冰凉彻骨,激得他心下一空。那昔日执掌乾坤、批阅奏章的手,此刻竟带着几分仓皇无措,紧紧握住那枯槁冰冷,一声急似一声地低唤:“琅嬅!琅嬅……!”
旧日里堆积如山的怨怼、刻骨的愤恨、横亘的芥蒂,在她阖眼长逝的这一刻,皆如烟似雾,被这殿中死寂的风一吹,顷刻间消散得无影无踪。
他脑海里轰然涌现的、几乎要将心口涨破的鲜活画面,皆是她豆蔻梢头、笑语嫣然的样子:她依偎在少时弘历的怀里,鬓边簪着新折的玉兰,仰着脸,眼波流转间带着少女独有的娇嗔,指尖轻轻戳着他胸口,笑骂他“呆子”;月下凭栏,执笔挥毫,墨香盈袖,吟哦着清丽的诗句,回眸时眼里的光华,比星辰更亮……
那些被遗忘在岁月里的琴瑟和鸣,此刻竟如此清晰、如此汹涌地填满了他的神魂,带着迟来的、锥心刺骨的暖意。
九五之尊的头颅深深垂下,抵在两人交叠的手上,明黄的龙纹褶皱深深。
“是朕错了……是朕……错了啊……琅嬅……”
千般思念,万般不舍。
沉重的朱漆宫门,终在他身后寸寸阖拢。最后的光线被吞噬殆尽时,只听得锁钥转动,“咔哒”一声钝响——那锁舌入扣的声响,冰冷、干脆、尘埃落定。
长春宫,这座曾煊赫无比、也曾药气弥漫、承载了富察·琅嬅一生荣辱的殿宇,就此落了锁。
雕梁画栋尽歇,唯余阶前几片枯黄的梧叶,偶为穿堂秋风所卷,翩跹而落于紧闭的宫门之前,宛若为这已然终结的故事,覆上最后一枚苍凉的印鉴。
兰因婉娩絮何之,契阔东风两不知。九畹香残春晼晚,千丝影碎岁参差。空庭积素埋幽佩,旧箧流霞渍断诗。最是薄情人倦矣,不关桃李嫁时枝。